【长篇连载】走过荆棘的旅程(十四)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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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白
————选自张书林自传《走过荆棘的旅程》
文/张书林
三弟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回家了。我知道他一是为了考试,二是为了省钱。
从学校到家里,并不是很远的距离,不着急赶路的话要走一个小时才能到。母亲开始有些挂念弟弟了,好几次跟我说起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弟弟那点生活费,我琢磨着估计也快花光了。为了让母亲放心,我上周歇班时去了一趟弟弟的学校。
那是几间像民房一样的学校,我从第一天送弟弟来上学,就很喜欢这里,我的目光仔细而又深情地抚摸着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这几间破旧的民房里装载着我的梦想啊。我抬头看看天,听着教室内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有种莫名的情愫在内心流淌。
我也是喜欢读书的啊!有一个班级在齐声朗读一首古诗,我甚至都能跟着背呢!我充满依恋地看着整齐的教室,看着一双双求知而专注的眼睛。
我踮起脚从窗户看到弟弟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此时,他正埋在书里全神贯注地奋笔写着什么。弟弟是班长,又是三好学生,可长期营养不良,让他看起来就像一棵弱不禁风的小草。
班主任推开教室门,没有学生注意到他,班主任走到他身边,轻轻咳了一声,弟弟没有抬头;班主任又轻轻拍打他的头,他还是没有发觉,认真地做题;后面有几个同学看到这一幕,哈哈笑了起来,听到同学们的笑声,弟弟这才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看到班主任,脸涨得通红。班主任跟他小声说了些什么,弟弟的眼光兴奋地从后窗探过去,他发现了近两个月没见的我。
本来就不多的工资提成,我在去的路上就做好了分类,一半留给母亲看病和家里零花,一半给弟弟上学当伙食费。可到了学校,看到瘦削而颀长的弟弟激动而热切地向我呼啸奔来,看着他那散发着光芒的眼睛,还有他杂乱如草一样的长发,我还是从自家伙食费中抽取一半给弟弟,让他多加营养。懂事的弟弟再三推辞,我还是硬塞给了他。
钱,钱,钱!我必须要努力赚钱!我一定得努力赚钱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大脑飞快地计算着。
弟弟每个月的生活费必须要增加了,一个星期两块钱,能做什么呢?不能添加衣服,不能吃一点零食,甚至连理发都成为奢侈!两块钱,能够干什么呢?对一个正在长身体的高考生来说,这些钱根本不够吃!他还得日常花销,还得买参考学习资料,两块钱扣除口粮基本没剩下什么了。而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这两天都能清晰地听到她半夜里的咳嗽呻吟,像一个老旧的风箱,一口痰憋在嗓子眼里,上上不来,下下不去,哽在喉咙,很危险……不,我不敢继续想下去,我必须多赚点钱给母亲治病,让她好起来!钱啊,我必须得努力工作!赚钱!我的弟弟需要它,我的母亲需要它!整个家庭都需要它!
我所在的车间实行工分和绩效提成制,村办企业每天以工分为主来计算工人的报酬,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厂里的每位工人都根据自己的分工加班加点地工作,只要自己能多加加班,多赚点钱,弟弟就可以多买几本参考书,也能给母亲赚出看病的钱来。再加上自己还是车间主任,每个月还额外会有十块钱左右的效益提成奖。
连续好几周,我为了多赚钱每天都在熬夜加班,每天清晨,小弟吃着饭,我先给母亲收拾好饭,等小弟上学去了,我再胡乱地吃几口剩饭就往厂子里赶,直到深夜无人时才下班回家,有时候工作一忙,我早上带到车间去的午餐都忘记吃了,饿着肚子一连工作十几个小时,我也浑然不知。看到我那么辛劳工作,李云不放心,她心疼地再三叮嘱我要注意休息别太过劳累。我听了,总笑着摇摇头说,趁着自己年轻力壮,多赚点,再说了,这点活没什么。
李云知道我晚上加班后还要再干一阵子,接连好几个晚上过来给我帮把手,我一开始觉得不好意思让一个姑娘陪自己受累,好几次劝她先回去,不要跟我一起受罪,李云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她还常跟我逗趣说:“这样我也好歹能跟你这个大师傅学点东西。”李云说话时,又黑又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灿若星辰。
我见李云坚持帮助自己,多说也没有效果,索性由她去了。我心里对这个姑娘充满爱慕和感激,当然,她并不是每个晚上都陪我加班,一是怕人家说闲话,二是她家里需要她做的事情也并不少。
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让我筋疲力尽,这让我腾给家里的精力就少了些。每次回到家,我几乎是吃着吃着饭就犯困,尤其是有好几次加班到了半夜才回家,一到家,我僵硬的身体疲倦地躺在土炕上,累得连晚饭都不想吃了。有一次,我端着一碗饭还没嚼几口,头便沉重地耷拉一边睡着了,手中还端着那个几乎没动的饭。我即使是在熟睡时心里也笼罩着一片愁云,我一直在想怎么样才能赚更多的钱,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那段时间,我连吃都顾不上,就更没机会洗衣服了。衣服脏了,我烦躁地把衣服往盆子里一扔,总想着抽出一个晚上来洗洗。袜子又脏又臭,我也不在乎,第二天干活时继续穿上。
这天我下班后,看到院子里又晾了一排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就问母亲:“娘,咱们的衣服谁给洗了?”
“我不知道啊,”母亲说,“有一个姑娘,对,就是上次给咱家帮忙的那个姑娘,说是咱村里派过来给帮忙的,就是她洗的衣服哩!一点空也不歇,真是好勤快的姑娘哩!这姑娘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隔几天就来帮我们干家务活,还不嫌我的衣服脏,给我洗了好几件衣服了,真是好人!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做了好事不留名。更不知道将来谁家福气好,能娶这么一个好媳妇!”
是李云吗?我听母亲形容了一下姑娘的大体容貌,心里有些怀疑是李云,于是,我抽空找到李云,满怀希冀地问:“云云,你去我家了?”
“没有啊!”李云显得一脸纳闷。
“不是你?”我更不解了,那是怎么回事呢?这世界上还有哪个姑娘肯帮助我这个穷小子呢?
我把事情原委都跟李云说了,李云拍拍我的肩膀说:“书林哥,你就放心吧,这不明摆着呢吗,那就是帮你呗!学雷锋做好事呢!”
我听了觉得有道理,点头说是。可当我抬头瞥见她一脸释然和一下子放松的表情时,我便上了心。
我不想白欠人情,我想了个主意,这两天不加班,让我“看一看”谁是我们的“恩人”。结果,接连两天下午下班回家后我都没有看到,第三天我一进门就看到屋里那熟悉而又忙碌的身影。
“李云……”我从她身后轻声叫道。
李云听到有人叫她,转身看是我,脸一下子红了,说:“哎,书林,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了!真对不……”
这时候,我的眼泪滚滚直下,我哽咽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我只说了两个字:“谢谢!”
李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也含着泪,她不知道该说啥,只好说:“不用谢!”说完,她把围裙解下来放在椅子上就跑了。
我无声地流泪,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才能表达对这个无私而善良的女人最高的谢意。我默默地把剩余的衣服冲洗干净,晒好。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泪流不止,我哭着对母亲说:“娘,这个帮我们的姑娘就是对我好的那个女人,就是李大哥的妹妹李云。”
我母亲听了,一惊,也有些哽咽地说:“孩子,这姑娘是好人哪,看得出来你稀罕人家姑娘,可咱们高攀不起人家啊!”
这件事过去了很久,我都没再见到李云。有时候,也许不是李云不见我,而是我在躲着人家。我内心有一种无法规避的强烈的负罪感和愧疚感。
我常常想:李大哥也许一直把自己当成要好的兄弟,而今,这个关系要好的兄弟却要把他如花似玉的妹妹给抢去了,要是李大哥知道了,该怎么教训这个年纪最小的妹妹?他还会再拿我当他兄弟吗?要是李云的家人知道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要让他们最可爱的妹妹嫁给他,他们还会对李云、对我这么客气吗?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见李云的冲动。但最让我苦恼的是,李云已经无论如何都不能从我的心灵里抹掉了。李云那漂亮的、充满热烈感情的生动脸庞,她那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她那娟秀的长长的眼睫毛,时刻都在我眼前晃动着。尽管这几天我一直在躲避她,而实际上我却非常想念她。这种矛盾和痛苦,比加班加点拼命干活更难忍受。我知道李云也是爱我的,而且爱得那么强烈,要不然她怎么会让毛毛隔三岔五带给我一些咸菜呢!但我却又避开了她,把咸菜还给了她。我知道她一定哭了,也能想到她一个人顺着南关街的小河边的路往家里走的时候,心情会是怎样的难受啊!啊,我简直太不近人情了!她那样想和我在一起,我为什么还要躲开她呢?我自己实际上不是也渴望和她在一起吗?
但我一想到自己现在都不能给李云一个幸福的生活,我为什么要把她拖下无边苦海呢?所有的思念、所有的苦恼和不甘心都化作不惜力气的工作;也只有在大汗淋漓中,我才能忘记所有这一切。我连续这样没日没夜拼命加班干活,由于透支体力,终于有一天扛不住了。
那是一个周末,那天的太阳一出来就很毒。河两边的白杨树蔫蔫地垂着叶子,河滩上的鸭子像寻凉似的往水里钻,一个冷不丁扎猛,哗啦啦抬头张开翅膀,豆粒大的水珠子还没有从羽毛上抖落就给太阳烤干了。金色的天空下一排翠绿色的小鸟急匆匆飞过,叽叽喳喳地抱怨着天气的燥热。
车间机器高速运转,空气里的杂尘烦躁地到处乱飞,面戴口罩的工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迅速运转的机器和电焊四溅的火花,表情严肃而乏力,工人们上下的衣服如水洗一般被汗水湿透了,散发出一阵阵刺鼻的汗馊味。
大汗淋漓忙着焊接的我头戴一顶面罩正聚精会神地手工电焊设备。对面车间的姑娘低头紧紧地看着并不时用手摆弄着梭子来回织线,大家都有条不紊地各自忙自己的手工活。突然,我感到一阵晕眩,浑身无力,接着眼皮一沉,眼前一黑,手里的电焊工具就掉落在地上,“哐当”一声,我一下子跌倒在地上,没有了知觉。
李云听到了动静,突然发现我人已经躺在地上,她又惊又吓,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急忙跑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鼻息,她惊慌地大声呼喊:“来人啊!来人啊!书林晕倒了!”她趴在地上,拼命喊我的名字,我却没有什么反应,李云不知为什么哭了,她的泪水滚落在我的脸上,还带着温度。她一边担心不已地哭着,一边拼命大叫,脸上显现着担忧的神色,可我渐渐地什么都听不到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其他同事都闻声跑来,大家手忙脚乱地把我抬到车间的一处空地,摸摸我的鼻孔,气息若隐若现,大家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胸口,围在我身边忙活了半天,我才慢慢缓过来气,我虚弱地睁开眼睛,发现身旁李云早已哭得泪流满面,我不经意地用手擦了擦李云脸上的泪水,抱歉地说:“云云,我让你担心了。”我又跟大家说,“对不起,大家,我害你们为我担心了!”
徒弟毛毛说:“师傅,您先别说话,先歇会儿吧!”于是,大家慢慢搀扶着我站起来,不知谁搬来一张凳子,还端来一杯水,李云喂我一口水,我才算有了力气。
大家纷纷问我:“张师傅,您怎么了?怎么突然晕倒了?”
我叹口气说:“刚才麻烦大家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突然没了知觉,不清醒了。”
“张师傅,您要不去医院检查检查吧!我看您脸色不大好!”
“是啊,书林,快去医院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问问大夫,怎么回事呢,突然就晕倒了!”
“没事,我歇会儿就好了,可能天太热了。”我安慰大家不要担心。
“那可不行,书林,走,咱们大家伙送书林去医院看看。”不容我再说,李云他们大家一同把我送到城关医院。大夫说得先检查看看,建议住一天院。一想到住院既费工夫又浪费钱,我就挣扎着想要出去。可拗不过李云和大家的意见,就这样,我只得在医院临时住了下来。
我一看不能耽误车间正常工作,就让大家先回去,人群散了,李云对大家摆摆手,自己却没有动。
其实,我心里也不愿意让李云回去。李云没有回去,她叮嘱毛毛回到工厂,跟领导说明情况,顺便帮我们请两天假。
李云坐在床边,经历了这一场晕厥,我们两个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窗外,黑暗变得浓密、有力,不一会儿,整个天地间都被浓重的黑夜覆盖。远远的天边,亮起了半明半暗的星。李云给我办好住院手续,给我打了一壶水,又给我买了饭,她默不作声地帮我做着这一切,看着她无怨无悔地忙碌着,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就在这时,在学校读书的弟弟听到报信,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医院。
从晕倒到现在,我这才跟她说了第二句话:“云云,你先回家,天不早了,你看这不有人来照顾我了吗,你放心吧!”
李云和我弟弟交代了几句,没有再留下,就走了。
弟弟在细心照顾我时,我们哥儿俩并不知道李云在辞别后,并没有直接回自己家,而是返身去了我家。李云在归途中,碰巧一家包子店还没关门,就顺便给我母亲买了两个包子。
空荡荡的土路曲折地通向远方,远处,国防路(今平度市青岛路)边黑森森的白杨树林像一堵围墙似的冷漠地站着,显得神秘又傲慢,倒影落在一片幽暗的水面上,雾气开始弥漫,一棵死去的枯树,褐色的树条龇牙咧嘴地伸向天空,朝路人做出狰狞的怪相。李云镇定地走着,手里紧紧攥着包子。也许是因为受到我的惊吓,从不惧怕走夜路的李云一路上走得心神不定、心事重重。
好不容易到了村子,李云先到我家中,她推开房门,母亲听到动静,问:“书林,你下班了?今天不加班了?”
“大娘,是我。”李云应声。
“哦,不是书林,哦,李姑娘,你来了?”母亲一听,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来,哆哆嗦嗦地去寻炕上的灯绳。
“大娘,书林因为单位有事,去青岛办事了,您别担心,书林得明后天才能回来。厂子派我来照顾您。大娘,您还没吃饭吧?”李云关切地拉着我母亲的手说,“大娘,厂子让我给您买了包子,您先凑合吃点,回头我再给您买点好的。”
“好孩子,老太婆我给您添麻烦了,还让厂子领导挂念着……”母亲虽然这样说,但脸上洋溢着自豪而幸福的表情。
第二天一大早,李云从家里带了煮好的饭菜来到医院,正好弟弟要赶路上学。李云让我们弟兄两个吃了饭,又催弟弟赶紧去上学,自己留下来刷净碗筷。
我说:“李云,我休息好了,我想今天就出院。”
李云一听,打断说:“那怎么能行!你还是听大夫的,好好查一查,看一看,抓紧治疗,别日后留下什么毛病,那就不好了。”
我大大咧咧地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不好好的嘛!”
李云瞪了我一眼,说:“身体是本钱,不能年轻轻的就累垮了,日子还长着呢,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对自己太不负责了!”
等到医生上班的时间,李云找来大夫,在医生仔细检查后,她又前前后后地跟医生说了一下我的情况。
医生听了后,宽慰地说:“你呀,不要着急!你对象没什么毛病,就是营养跟不上,工作劳动强度太大,导致一时之间脑供血不足。”
李云一听,那浑小子都不理自己,她为什么还要这么着急呢。
我的心房战栗了一下,有些掩抑不住的兴奋,说:“听了吗,大夫都说没事了,那咱今天就能出院了。”
李云仰起头来,拿眼神问大夫。
“是的,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只要出院后,你给你对象好好改善营养,让他降低劳动强度,身体是没有问题的。”大夫解释完,就走了。
李云一颗心总算放下了,她盯着我,郑重其事地说:“你以后得听话,大夫都说了,让你降低劳动强度,你得对你母亲和弟弟负责,回去后就先不要加班了,暂时不加班少挣钱,是为了以后!”
“是是是。你说得太好了!”我连连点头。
李云看着我别有意味的笑模样,她觉得哪里不太对,她仔细回味着大夫的话,啥?对象?我可还没有结婚呢!她的腮上飞起了两朵彩霞,她羞赧地看了一眼我,触碰的是我火辣辣而真诚的目光,她有些局促而又羞涩地低下头。
病房外,一株娇嫩的牵牛花缠绕着一棵茁壮的向日葵,吹起了欢快的小喇叭。

那个年代镇上流行公放电影,每月会在驻军147医院球场或村里的空地上露天放一两次,有的电影还会重复播放。每次放电影,我和李云两个年轻人就招呼朋友们一起去看,我们一场电影也没落下。偌大的广场熙熙攘攘坐满了人,大家一边嗑瓜子,一边剧透。广场最前端是两个大箱子,有专门的技术人员在弄底片,一个投影将底片里的故事反射到巨大的白布上,等到音箱发出声音,底下的观众全都鸦雀无声,大家都安静而专注地盯着白布,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人物的一举一动。夏夜的风把爷们儿身上的汗味、孩子身上的腥臊和臭脚丫子味都混杂在一起,迅疾包围大家的那些蚊子,也都掩藏得不见踪影,只留下一片嗡嗡的声浪,大家的腿被叮咬得又红又痒,可大家在观影时看得全神贯注,浑然不觉刺痒。我们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最频繁播出的电影《小花》《甜蜜的事业》《地道战》《地雷战》,当然最火的要数《少林寺》。
那时候露天广场热闹而有秩序,现在我和李云两个人也偶尔去电影院看场电影,虽然我们不用在空地上挨冻受热,也不用忍受密密麻麻的蚊虫叮咬,但我们在宽敞舒适的电影院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年那种集体看电影的敞亮感觉。
那时候一场电影播放完了,观众还意犹未尽,不像现在看着一场电影,中途就会响起响亮的鼾声。那个年代,播放结束,人们抬头看看天,月亮早躲到云彩后面打盹去了,星星困得眼皮打架,大家才缓缓站起来,伸展一下发麻的腿脚,慢悠悠地拿起小板凳或马扎,意犹未尽地望一眼白布,直到确认不会再放映了,大家才恋恋不舍地牵着孩子或抱着酣睡的小孩回家。
我现在会唱的为数不多的流行歌曲就是在那时候学会的,像《送别》《泉水叮咚》《少林寺》《再过二十年》等。那时候80年代的年轻人常常受到这些歌曲的鼓舞,干劲十足地投入到改革开放的浪潮之中。
月华似水。远处,大泽山起伏不平的曲线一直连到小河口,像谁用炭笔勾画出来似的柔美;护城河潺潺流淌,流过滑溜的鹅卵石,发出悦耳的声响。清风徐来,白杨树和梧桐树叶哗哗作响,墨绿色的草丛沙沙作响。风停了,身边的一切重归于寂静。
这场电影我们看过了,于是我和李云离开了广场,从人群中悄悄走出来,我们隔着一段距离并肩坐在僻静处,还隐隐能听到电影中男女主人公甜蜜的对话。我们两个人静默地坐在璀璨的星空之下,坐在南关村大地上……开始我们谁都不好意思开口,我终于鼓足勇气说:“谢谢你,你帮了我这么多,我该怎么做才能还得清?”
李云听了,客气地说:“不用客气,互相帮助嘛!”
我不吱声了,李云也不说话了。对这两个相互钟情而又羞于表达心意的年轻人来说,独处就是一种不安。我们都在寻找下一个话题,可是谁也不好意思再开口说话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傻笑着说:“你看看,今天这个天还挺好的,月亮挺大,星星也够亮!嘿嘿……”
天上,月亮被乌云挡住了;星星也发着若有若无的光。
李云抬头看了看,“扑哧”笑了一声,沉默了。
“书林,”李云望着蓝青色的天空,颇有心事似的说,“我要从现在的车间调到另一个车间去了,这样咱们就隔得远了。”
“噢。”我应了一声,心里飘过一丝落寞,我之前也听说过车间会遴选一批优秀女工到那个车间去带徒弟,没想到李云被选上了,但我应该为她的成绩感到高兴,“什么时候去?”
“下周一。”李云答道。
“那我去送送你!”我迫切地说。
“送啥呀?还在一个厂子里,再说了,我又没什么东西。”李云笑笑。
“那以后机器坏了,你跟我说一声,我过去给你修理。”说完,我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搓了一会儿衣角,顺着李云的目光看到远处的河桥上陆续有人走过,这是隔壁村村民看完电影回家时必经的小石桥。
幸福的时光不过是眨眼间的事,转眼即逝。身后的电影播完了,悠扬的片尾曲隐隐约约传来,我们没有理由再待下去,只好站起身来,回到广场找到自己的小板凳开始往家走。
碧绿的河水闪现着青油油的绿光,失落地绕过南关村,曲曲折折地流向了看不见的远方。在回去的路上,我心里暗暗恨自己:平常跟李云说话还能跟趟,怎么一见面,见到心爱的姑娘,自己辛苦准备了好几天的话就没影了呢?
我这几天一直准备的那句话是:我爱你,你嫁给我吧!就是这句简单而朴实的求婚的话,我在心里憋了很久很久,但直到今天我依然没有勇气说出口……
一连好几天我都为自己错失机会而懊悔不已。既然无法说出口,我心想自己不妨也赶赶时髦,像小说里面写的那样给李云写一封情书吧,书面表达自己对她的爱慕,书面表达自己爱她并向她保证一生一世一双人。反复权衡之下,我认真、严肃、庄重,一笔一画地在信纸上写下:如果李云同意爱情关系就星期天来找我。
下班时,我早早来到她上班的车间,胡乱将信塞给李云,匆忙逃跑了。
好不容易到了星期天,我一早起来就忙开了。我先将自家房子里里外外认真收拾了一番。李云是一个讲究的人,而且她也值得我为她讲究。我自个儿先刮了胡子,接着在房子里忙碌地打扫、擦拭、重新布置。尽管很累,但我心里仍旧喜滋滋的:李云马上就要来找我了啊!我们也许马上就能有一个幸福温暖的家了!
家里一切收拾好之后,我还从野外采来各种颜色的小花,这样还显得房子温馨些,不至于太寒碜。我还赶了一趟集,如果李云留下来吃饭,家里没米没面,没点蔬菜怎么能行呢?于是我赶紧去买菜,去菜市场的路上觉得自己的腿脚都在颤抖了。
总算是规整完了,我抬头看看正中的太阳,便下手和面。记忆里,李云喜欢吃素三鲜馅的水饺,水饺一个个包好,我先给母亲下了一碗,沾了儿子的喜气,母亲这一碗水饺吃得分外愉快,儿子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跟她讲,但母子连心,她似乎能从儿子喜气洋洋的脸上猜测到了什么。
总算收拾妥当,我空着肚子热切地期待着。我只要一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就赶快跑出来。可是,一次又一次让我失望。我心里想着可能李云要吃完午饭才过来,如果她要来,十几分钟就能到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云没有来。
完了,她不会来了!
我怔怔地倚在门框上,太阳缓缓地移动,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最后,我绝望地看了一眼西斜的太阳,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从来都没有的失落感袭遍全身,我双手捂着脸,伤心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夏日,南关村的河边一片巍巍然蓊蓊郁郁,生机勃发。骄阳下,树木耸立,华盖蔽日,烈焰下送来阵阵清风;暴雨如注时,它们任凭狂风将树冠刮得东倒西歪,一树绿叶狂吼呼号犹如一头头发怒的雄狮,满眼盎然的翠绿在翻滚,旋转,爆发。高高低低的树像一支凯旋的队伍,在暴风雨的洗礼中高歌猛进。
一连几天,下班后我没有回家,而是站在林子一角的护林房下,感受南关村大地上所有生命在狂风暴雨的围困中挣扎、逃脱、呐喊。风雨冲刷着远山和近处的黄土,溅起无数泥点,地面上沟壑纵横,雨水涓涓而流,淌过南关村一草一木,卷过砖石瓦砾,淹没正在成长的生命。每当这个时刻,过去所经历的那些屈辱和苦难如同无数记忆碎片,在我的脑海深处闪烁浮游。高低不齐的树木在风雨中摇曳,满地都是饱经沧桑的落叶,我以为这些树禁不住冲击会被风暴折断,但我却从闪电与雷鸣照亮黑暗的瞬间,窥见它们的树干始终昂然屹立。
我看着这一切,爱情的失意和挫折不再让我觉得那么哀伤和绝望,自己仿佛又充满了力量和信心。看吧,大雨过后,它们轻轻抖落树身的水珠,那细碎光滑的叶片被雨水洗得发亮,饱含水分,脉络舒展平静。一道彩虹弓立上空,清新湿润的空气沁入肺腑,是的,每一次苦难都意味着一次蜕变和新生。一次又一次,我感受到生命的韧性和顽强,正是这种力量一直在安慰着我,鼓舞着我。
这几天,我都没有见到李云,这让我感到失魂落魄。此后一个月我对工作都打不起精神来。我两眼无神地盯着机器日复一日地运转,毛毛因为机器出了什么问题叫了我好几遍我才听到,我疲倦而又意志消沉地跟毛毛说了一下,在毛毛质疑的目光中用手简单操作示范了一下。我魔怔了,这是毛毛一个月来对我最深刻的感觉。
这一个月发生了很多事。首先是李云到我们车间后面的车间工作了;其次是我弟弟预考又考了全市第一名;再就是我母亲身体有转好的趋势。除了第一件,对我来说,其他都是好事情。
我想,一定是李云对我恼了、烦了,要不然怎么会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呢?她一定怪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哎,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毛毛莫名其妙地回头看看我心不在焉的模样,又找不到叹气的根源在哪里,只好愣愣地仔细盯着手头上的活。
“一定是我自作多情了!”我有些伤感地小声嘀咕说,“一定是我自作多情了!人家对我好,那是同情我,可怜我,不是爱我!”我的眼睛机械地盯着机器,腿机械地来回移动着。
毛毛回头看到我丢魂一般,也不打扰我,他喃喃地说了声什么,貌似和电影有关,说完,他静静地出去了。不一会儿,我就看到他和李云跑了过来,李云跑得满头大汗,脸色绯红,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
李云见了我,说:“今晚147部队广场上演电影,那咱们一块儿去看吧!”
毛毛在李云身后一个劲点头,我喜不自胜,面上却故作平静地说:“好啊!”
迟迟不肯落山的日头终于西沉,到了晚上,我早早来到他和李云约定的南关街小河边,我一会儿看看小河,一会儿又转身回头望一望。远远地,看到李云窈窕的身影朝我走来,我心更乱了。
李云见到我,建议说:“我们先到河边转一转!”
我答应了。于是,两个人就一前一后、慢慢地踱着步来到了河边。刚吃完饭,再加上人们都去看电影了,这里比平时寂静得多。
缓缓流淌的河水倒映着一对青年男女缓缓行走的身影。
河水是淡绿色的,清澈见底,成群的小鱼游来游去吐泡泡。河岸上长一片密密的梧桐树,低矮的灌木丛中不时点缀着点点星星的紫色野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淡的香味。远处白云下的北山坡上,羊群正你追我赶地下山,绿草丛中滚动着一朵朵的白色。南关村的傍晚繁华而安静。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在我面前淡蓝色的花丛里自在悠然地飞翔,我跟在李云身后,与晚霞同行。
月光下,李云皮肤细嫩光滑,罩上一层淡黄的光晕,那平日里的白皙更多了一种滋润,柔和得像暮色中的湖水,散发着一股清甜的香味,忽前忽后地萦绕着我。从我的角度看,身材高挑细瘦的李云,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完美。淡黄色的短袖衬衫,天蓝色的“的确良”裤子,她在前面静静地走着,从侧面可以看得出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长卷而柔细的头发贴在李云的额际间,我心里总忍不住想要为挚爱的姑娘拢一拢。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走着,什么话也不说,但两个人内心都感到十分美好。
我抬头看看天,月亮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一只小小的、同镰刀一样弯弯的月亮努着嘴,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薄纱似的云彩远远地绕着月亮,不敢上前。
我心想:我一定得说点什么,一定得说些什么……我得说些什么才能打破这份沉寂!
李云家的青砖白墙的房子在茂密的大槐树后若隐若现,只要转过前面那道弯,就是李云的家了。
“云云,我有话要跟你说!”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句。
李云站住,侧转过身,两只漂亮的大眼睛好奇而又充满希冀地等待着。
我更加局促了,支支吾吾地说:“李……李云,我……我……”奇怪,我怎么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来呢?我想:自己平时说话滔滔不绝,到了关键时刻居然掉链子,现在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书林哥,你想说啥就说呗!”李云催我。
我只好用手指着天边的月亮,说:“你看,今天的月挺亮的!”我长舒一口气。
李云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哎,你叫我来跟我说事,就是为了看天看月亮?”
“不,是,哦,不不,不是,我……我……”我只觉得自己的脸更红了,脸上火辣辣地烧得疼,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好像怀揣的一只紧张而又顽劣的兔子在拼命奔逃,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深情地盯着李云,疑虑地问:“云云,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李云故作不解,眉毛挑了挑,问:“生气?我生你什么气?”
“那我给你的信,周天你怎么没去我家找我?”我说。
“你那是信?上面写的些啥啊?我给扔了!”李云继续解释说,“周天我陪嫂子去赶了一趟集。”
“云云……”我难过极了,我的表白被扔了,我顿时觉得呼吸都困难了。终于,我挺了挺胸,让月光洒在我英俊而线条分明的脸上,我自信那刻的我既庄严又帅气,我坚定而热烈地红着脸说:“李云,我喜欢你!你那么漂亮,又有那么多追求者,一开始,我不敢对你有什么想法,就把你当成妹妹看。可越是接触,越发现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慧,还要善良,还要漂亮!我自知配不上你,但你放心,我张书林对天发誓,对南关村村河发誓,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发誓,我喜欢你!你是我认定的人,我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你过上最幸福的生活,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也许觉得有些突然,接受不了,但这并不是我猛然的决定,我想了很久很久,直到今天才有勇气对你说出来!如果我不说,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崩溃掉!”
说着说着,我脸上挂满了泪水:“李云,我们接触时间不短了。你如果觉得我这个男人够爷们,你看还过得去,你就点点头。如果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没出息,看不到希望,那我们就离开这里,以后你遇到更好的,我也会为你高兴,给你祝福!”
我看到李云听完我的表白,身体在颤抖。后来她柔情地告诉我,当时她听了这话后,被深深地震撼了,那一刻她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女人都喜欢甜言蜜语,喜欢心上人对自己表白,不仅因为温言软语感人,更是因为言为心声,这是一个正直男人最掏心的话儿。
爱情世界,最难得是男女能心意相通,情投意合。尤其难得的是,自己深爱的人如果不爱自己,就忍痛放手,给心爱的人幸福生活。
实际上,一直以来,在跟我的接触中,出于一个姑娘的腼腆和矜持,她不能告诉我对我早已心意相属,而李云不知何时就开始在等这句话,只是,她没想到仅仅是一句话了,仅仅是这几个字,我却让她等了这么久。
李云眼中泪水开始打转,她沉默着,一句话没说,转过身。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我心里发苦,泪水开始泛滥,我呢喃着轻声说:“哎,我真是痴心妄想,李云,我最心爱的女人,以后我不敢对你有任何非分之想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了?”不知何时,李云站在我的面前,她一脸幸福地伸出手为我擦去眼泪。
“天啊,云云,你没走!你接受我了!我真没想到你会接受我这个穷小子!”
“看你那个样儿!”李云忍不住轻轻捶了我一下,小声嗔怪道。
激昂的情绪瞬间冲向我的脑中,我顿时手舞足蹈,喜极而泣。我猛地一下紧紧抱起李云,幸福地旋转起来,我的眼角不自觉地溢出泪珠。我觉得自己胸膛内正熊熊燃烧着一把火,这幸福的火焰简直要将我的身心都焚烧了。
“书林,书林!你听我说!”
我疑惑而不安地放下李云,李云焦虑地说:“书林,咱俩的事,我没什么,就是,就是我哥哥姐姐们那边,我们得跟他们说一下。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是我大姐和哥哥一手将我照看大。我们的事情需要征求哥哥同意才行。”
“放心吧,云云。只要我们两个真心相爱,哥哥姐姐他们我一定能取得他们同意的。”月光下,我看不清李云的表情,却分外感受得到李云在那一刻对我的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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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故乡飘来的云(七)1800公里寻亲(八)回不去的老屋(九)再挣扎,也要供你们读书(十)新起点,新气象
(十一)善良是心灵沃土盛开的花(十二)历经波折的相亲记(十三)志同道合的两个人
【长篇连载】走过荆棘的旅程(十二)历经波折的相亲记
【长篇连载】走过荆棘的旅程(十二)历经波折的相亲记


作者简介
张书林,笔名张树林,山东平度人。李园街道南关村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平度市工商联合会副会长。平度市作协副主席,青岛市作协会员,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新西兰诗画摄影社荣誉副社长,新西兰文联文学部部长,新西兰作家协会会员。
自幼热爱文学,多年来业余时间笔耕不辍近百万字。作品曾发表于《时代文学》《参花》《教育博览》《中国新农村月刊》《山东青年作家》《齐鲁英才》《新韵》《春泥》,新西兰《先驱报》《信报》,美国《新报》。出版散文集《时光的渡口》和长篇文学《走过荆棘的旅程》等。
2020年7月由山东青年作协,青岛作协,平度作协在青岛平度市成功举办了“新时期青年文学创作暨张书林新书研讨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