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芭蕉的“青梅竹马”

野地里的芭蕉
我一直不知道小时候叫“蕉子”的水果,原来有“芭蕉”和“香蕉”的区别。作为南方最寻常的水果,芭蕉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它烂生烂长,村头屋尾、坡头岭尾和田坎里随处可见。
老家果园种的是一种高秆的蕉树,它应该是“芭蕉”,而不是现在随处可见的香蕉。其实“芭蕉”这名字远比“香蕉”好听,有一种“文化”的味道。许多古人都曾在诗词里吟诵过芭蕉:“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杜牧);“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白居易),“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李煜)……你换成“香蕉”试试,是不是没有了那个味道?
记得小学有篇课文,形容地主、富农梦想变天,说他们是“火烧芭蕉心不死”。我们写“忆苦思甜”的作文都不约而同引用这句话。那时候还有不少这样的流行语,像“肺都气炸了”;“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吃二茬苦,受二茬罪”;“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等等。我曾经问父亲火烧芭蕉是否真的心不死,他说,芭蕉秆那么多水,根本就点不着火。
芭蕉秆真的水很多,用刀砍在上面,一刀下去,汁液四溅,而且会砍得很深,拔出来时,水汩汩地顺着刀把流到手上。
砍芭蕉树是一件很痛快的事。夏秋时节,太阳很猛,凉风习习,芭蕉陆续成熟,这时候放学后的我就会变成一只鹅,伸长脖子在芭蕉园里乱转,透过那些碧绿宽大的叶子,嘴角流涎,四处窥探头顶上的芭蕉有没有变黄的。
左边是香蕉,右边是芭蕉
其实成熟的黄芭蕉很容易找到,因为常常有大黄蜂或者小鸟停在上头。如果看到一“弓”——我们把挂在树上的一砣芭蕉叫做“一弓”,要是一“弓”中有若干只变黄了,说明这秆香蕉可以砍了。
砍芭蕉是小孩都可以干的活,尽管芭蕉秆有三四个大人高。但它的秆很软,看准那弓芭蕉坠往哪个方向,砍上两三刀,让它像一把曲尺折下来,不致坠到地上砸坏。围观的小孩等着大人将那些黄蕉掰下,一一分到手里,迫不及待地填进嘴。
芭蕉树是一种“脸皮”最厚的植物,它像大蒜一样,每一层都是它的皮,从外头的枯皮、绿皮一层层剥到里头,包裹得越来越紧,颜色越来越白。一直剥到芭蕉心,还是一层包着一层。
芭蕉秆最多的用途是当猪菜。那时候村里大部分人家里每天顶多吃一顿白饭,所以除了怀胎的母猪或者刚出窝的小猪仔能吃到米煮的粥,“二猪兄”们吃的最多的就是杂食,像芋苗、红薯藤、水葫芦、浮萍等,还有就是蕉秆。祖母说,在我出生前最困难的那几年,村里有人饿急了吃一种软白的“菩萨泥”,屙不出屎,要用手指抠,能吃到芭蕉心算是不错了。
我得承认,芭蕉树是一种曾带给我无数快乐的树。芭蕉树光溜溜的,当然不可能爬上去玩,我们将它砍成几截,用木棍串在一起,做成像竹排一样的蕉排。我们在宗祠前的水塘里,用竹竿撑着这种“军舰”玩打仗的游戏。
用蕉秆制造军舰,与当时和苏联在珍宝岛打的那一仗有关。那时候学校里张贴的宣传画,还有买的连环画封面上,解放军击毁苏修坦克的火箭筒,就跟芭蕉的果丛一模一样。我们把砍下来的红色果丛扛在肩上,开着“军舰”,嘴里轰隆隆地开炮。有时“军舰”乱晃,人掉进水里,塘水只有大人齐胸深,扑腾几下就能爬上来。
连环画《珍宝岛英雄赞》
少不更事的七十年代初到中叶,是一个每天都不忘打仗的年代。学校里教唱《七亿人民七亿兵》,唱这首歌时,为了显示人多力量大,你随便可以改成“八亿”“九亿”“十亿”甚至“百亿”。我们每天早上不做体操,用红缨枪练习刺杀,有时还搞长途拉练。我记得除了制造“军舰”,我还曾按照伟大领袖“深挖洞、广积粮”的教导,在村旁的松木山挖过一个可以容下两个人的山洞,里头铺上禾草,放着一些刚挖的番薯,想象要是苏修扔原子弹,我就躲到里头打持久战。
我家的蕉园原先是一个禾堂,土壤肥沃,香蕉树长得浓茂蓊郁,旁边的山坡还有茂密的竹子,再热的天,走在里头也凉滋滋的。果园里的芭蕉树不用护理,唯一要做的是在果丛一排排的蕉子长得差不多后,用长柄勾刀将那个“火箭筒”勾下来,避免它结果太多,蕉子长不大。每株结果的老蕉秆砍掉后,旁边“前仆后继”又会蹿出小蕉秆来。
把芭蕉闷熟,也是个令人难忘的过程:砍下来的芭蕉晾在太阳下曝晒后,放到纸箱里,放一层芭蕉,再铺一层稻草,盖上后三四天,青涩的芭蕉就会神奇地变得金黄诱人,异香扑鼻。
闷芭蕉的过程十分折磨人,我每天都被馋虫咬着,经常去揭开来偷看,用手指捏弄,看它是否已经成熟。祖母警告我:你老是这样揭,芭蕉就会变得硬梆梆的,吃不得了——现在想来她大半是骗我的。
童年的记忆真是神奇,我现在只要闻到小时候吃过的水果,比如柚子、牛甘果、万寿果的香味,我就像失足掉到水里,在又粘又稠的记忆中挣扎。读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时,我情不自禁合上书本,想象遥远而多雨的南美洲,那个叫“马孔多”小镇的芭蕉园,是否跟我家小时候的园子差不多。
“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怜渠点滴声,留得归乡梦。”(杜牧)就像梅花总是伴随着雪,芭蕉似乎总是与雨连在一起,有个著名的广东音乐,就叫《雨打芭蕉》。记得老家阁楼下的石阶旁,也种着一排芭蕉,每次夜里听到沙沙的声音,就知道下雨了,无端地杂念丛生起来。
这个垂下来的红色果丛像不像火箭筒?
这段时间,夜雨绵绵,不禁想起老家的芭蕉,连带着想起小时候的各种树,松树、杉树、茶树、桂树、梨树、梅树、木瓜、柿子树、苦楝树、桐油树、柚子树……
以前曾经听一个高人胡扯,人的爱情有五重境界:第一重是异性之恋,第二重是同性之恋,第三重是自我之恋,第四重是动物之恋——想想那些养宠物的人们,第五重是植物之恋。
我想我可能、大概、也许已经进化到第五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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