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 ‖ 没有疼痛该多好
尹 君 /文
二十多天前,因颈椎骨质增生引发整个左手臂疼痛麻木得特别厉害,不时还伴随着短暂的眩晕,令我寝食难安度日如年。
这样的事情在半年前发生过一次,我没理它,强忍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疼痛麻木不治而愈,我又可随意甩手和摆手了。后来有人问我是怎么治好的?我说病痛像弹簧,你弱它就强,只要你对它凶一点,下手狠一点,它就乖乖的,病就自然而然地好了。
这让我想到了一个“鬼都怕恶人”的故事。大意是,鬼族中也有穷富之分,有一天穷鬼向富鬼讨教:如何能致富?富鬼说,你看。只见富鬼将手中的一个圈子往一路人头上一罩,这路人的头马上就痛得不得了,觉得是被什么鬼缠上了,立马买来香烛纸钱和贡品跑到路边寺庙里一烧,疼痛便减轻了。穷鬼心领神会,对富鬼说,知道了。可这个穷鬼不但是穷鬼还是背时鬼,他把同样一个圈子套在一个路人头上,没曾想他套的是一个性格火爆的木匠,木匠的头虽然痛得要炸开,但木匠不信邪,不但没去买香烛纸钱和贡品,反而跑回家对妻子大声说到:今天头痛得厉害,快去把斧头拿来把头给我砍开,看里面有什么鬼!穷鬼一听,害怕了,取下圈子落荒而逃。木匠的头自然就不痛了。
我想这次也一样,忍一忍,疼痛就过去了。之后的很多个晚上,我和朋友们都喝大量的酒,以为酒喝多了,疼痛就会被麻醉,就会睡得好一些,至少可以多睡一会儿。但这次不行,喝再多的酒也不管用,我时常在睡梦中被疼醒,艰难起身,然后右手用力捏着左手在房间里不停摇晃、不停走动,以缓解疼痛带来的锥心痛苦。
看到因睡眠不足满脸憔悴的我,妻子“威胁”说,再不去治疗后果自负。不得已,第二天一早,在妻子的陪同下去了医院。
医生询问了一些情况后,看到我痛苦的表情时,对我说,你的颈椎病很严重,要做好做手术的思想准备。同时还说到,等检查结果出来后才能确定是不是颈椎病。
于是我拿着医生开的处方,先去照了个胸片,又去做了一个心电图。第二天一早还去抽了一个饿血,查看肝功、肾功是否正常。下午,在医生的安排下,又去负一楼做了一个颈椎核磁共振检测。进检测室之前,我前面排有三个人。感觉没过多久,便听见医生在叫我的名字。在医生的吩咐下,我换好衣服走进检测室,顺从地躺在一个仪器的平板上,平板慢慢地将我带进金属筒体内,眼前的情形跟电视中看到的一样。
人生了病,又有什么办法呢,病人在医生眼里就像医疗机械一样,只能听医生摆布了。
由于姿势的原因,从我躺下那刻起,手膀疼痛加剧,感觉有根筋从后脑勺通过颈椎,绕过肩胛骨,再经过手膀手臂一直连到食指,整条线都有种难以忍受的剧痛。我身上一阵阵发热,两分钟后,脑门上便浸出一滴滴豆大的汗珠。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我紧握拳头、紧咬牙关、紧闭双眼,努力使自己的身体保持平躺的姿势不动。又过了一会儿,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才艰难地用右手捏住左手手腕在胸前向上抬了一抬,头罩的耳机里便传来医生严厉地喊话:不能动。我说,还有多久?医生说,三分钟。我闭上眼开始倒记时,180、179、178......短短三分钟,我像经历了一个世纪那样持续而悠远。我当时想,关羽刮骨疗伤也不过如此,至少他还有酒喝、有棋下,甚至还可以捊着胡须豪迈地笑。而我躺在这个冰冷的金属筒里一动也不能动,除了忍住疼痛、除了听到自己重重的喘息声,什么也干不了。当时我有种不顾一切爬出去的绝望冲动,那一刻,疼痛让我生不如死。
经过一系列检查,最后确诊是神经根性颈椎病,医生说虽没有想像中那样严重,但需要住院进行理疗。
办完入院手续后,我第一次走进六楼的理疗室,看见房间里十一个床位都躺满了人,以中老年妇女为主,大多是颈椎、腰椎、膝关节出了问题,也许是她们在生儿育女中落下的毛病。
可能也是因为疼痛,躺在理疗床上的她们俨然没有了平日里那种徐娘半老的羞涩和男女有别的顾忌,衣服都敞开着,露出白色、黄色或其它颜色的内衣,裤子也被卷到最高处,有的干脆就穿着内衣短裤,腰上囤积的脂肪,一圈圈绷得衣衫都变了形。
可能她们理疗的时间长一些,也可能她们的疼痛没有我这样严重。虽然她们的背上或腿上都扎着针灸针,但根本不影响她们家长里短唠闲嗑水平的发挥,闲聊中,不时就发出响亮的笑声,她们把理疗当成了一种享受,把理疗室当成了会客厅。
唉呀呀,这不是李幺妹吗,在老城我们是一条街上长大的,只是搬新城后各住一方才少了联系。
唉呀,真是你黄大姐,刚才进来看见你就觉得面熟又不敢确定,所以才没打招呼。一晃,我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
唉呀,前段时间,儿子又买了一套房,装修房子时要我去帮忙煮饭,等房子装修好,我整个人也累散了架,所以来理疗一下。
可不咋的,现在的年轻人就会享受和好玩,前段时间,我家姑娘买了一只宠物狗,她们小两口只负责抱抱玩玩,洗洗铲铲的事就由我来做,一天下来也累得不行,所以也来这里理疗理疗。
……
看似她们在诉苦,话头言语中,自豪感和优越感却冲得理疗室的天花板嘭嘭乱响,即使在理疗,也不忘相互攀比一下。
我右手捏着左手手臂在门边的一张木椅上坐着,等着其中某个人的离开。旁边一个男人光着膀子匐在理疗床上,背上扎满了针灸针,肌肉很结实。等扎完针灸翻身过来,我才看清一副饱经沧桑的脸。交谈中得知他叫老舒,今年五十三岁,家住距离县城六十公里开外的一个乡下,高中毕业后跟着同乡一起去北京打工,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从做木工干到了一个小包工头,挣了一些辛苦钱,但还有几十万甲方总是拖着不给结账,因此还打了官司,虽胜诉又有什么用呢,承包方跑的跑散的散,有些账是根本收不回的,但手下那些工人的工资又是必须要付的,所以把所有积蓄拿出来付清了工资就回来了。好在儿子生在北京、学在北京,现在工作也在北京。三年前女儿考上了县城里的高中,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陪读,现在年龄大了又遇上疫情,工作不好找,但人不能总闲着,便当了环卫工人干起了清扫大街的工作来。可积劳成疾,身体终究敌不过多年来重体力劳动的侵蚀,现在腰椎疼痛经常直不腰来,趁今天休息便来做一次理疗。
老舒说这些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悲观,该说说,该笑笑。现在国家政策好,乡村振兴机会多,等女儿今年高考后,不管结果怎样,我都要回到老家去,总觉得侍弄土地比清扫大街要踏实,至少土地不会辜负辛勤付出的人。
那个胖胖的黄大姐终于做完理疗,下床后她整理好衣衫和头发,和李幺妹打了招呼便走了,足音很响重。
医生见缝插针地把我安排到她那个床位上,我迟疑了一下,转身去了一趟厕所后才躺在那张床上。
不一会儿,护士小姐推着中频电疗仪来了,在我的颈部和肩胛骨的位置分别贴上一块黑色胶片,然后打开电源,调整好振动频率和力度后就忙别的去了。
我始终不能平躺着,但颈椎中频理疗又不得不平躺着。不到五分钟,左边臂膀便刀削斧砍般疼痛,汗珠再一次从额头浸出,这次我没有犹豫,翻身下床便关掉了电源,回头看见因汗水浸湿、失去粘性的那两张黑色胶片,无可奈何地掉在了身后,其中一张胶片像是被一根蛛丝牵连着的一片枯树叶,在床沿下轻轻晃动。
那就扎针灸。医生的话不容更改,我脱掉体恤衫顺从地扑在理疗床上,把头埋进床洞中。我很佩服设计这种床的人,除了方便呼吸,还方便从床洞中观察床下的一些情景,有一只飞蛾在白色的地板上扑腾,像垂死挣扎一样,有少许绒毛在我眼前飞舞,当医生端着装有针灸的盒子走过来,鞋尖刚接近飞蛾,它便奋力飞走了。
医生在我后背、手臂上擦了一些酒精后说到,不能动。第一次扎针灸的我紧张得不得了,头就埋在床洞中哪敢动。我的后背、左边手臂和手背扎满了针灸针,医生还在每根针灸针上端夹上夹子,再通上电源,有种麻麻的胀痛“如芒在背”,好在这种胀痛抵减了一些手臂的疼痛。当时我想,如果女儿在场的话,她一定会笑我像一只刺猬。
疼痛在继续,匐在理疗床上的我“动也不能动,望也不能望,这种感觉只有我自己才明白”,当额头又开始冒汗时,我终于听到床头柜上那个闪着红色光亮的仪器发出蜂鸣般的声音,我知道这种煎熬即将结束。
接下来,又做了一些热敷、按摩等辅助理疗,感觉全身轻松了不少,一个上午的时间也就在说说闹闹、来来去去中结束了。
晚饭时,同样和朋友们喝了不少酒,我想通过这种办法让自己睡得好一些。回家时,大风在窗外呼呼作响。我早早上了床,想早点入睡。没曾想,十点刚过,我被疼醒再也睡不着。下床,我坐立不安、我四处走动,我奋力甩动手臂,不时又高高举起双臂,像是投降,又像是飞翔。我想为疼痛插上翅膀让它飞得快一些,离我远一些,但没用,如马蹄一般纷至沓来的疼痛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我痛苦之极,便以发朋友圈的形式诅咒了一遍那疼痛:“膀子疼得厉害,喝了点儿小酒,还是疼,又喝了一杯,我想把疼痛淹死好沉沉睡去,但不行,那狗X的疼痛竟学会了游泳!”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整整十天。我怀念从前自由伸展的那些美好日子。每当女儿拿着羽毛球拍要我和她一起去打球时,我无端地想发火。我还能做什么呢?看着女儿失望转身离去的背影,一种愧疚油然而生,我想让疼痛早点结束。
之后的时间里,我每天准时去医院扎针、热敷、按摩,同时在医生的指导下,我除做了一些必要的治疗外,还加强了相关运动的频次和力度,疼痛程度大大减弱,有时竟忘了右手捏左臂的阶段性习惯。
昨天早上,我步行去医院办理出院手续,由于头天夜里下了一场雨,天空依旧阴沉着脸,但空气里弥漫着丝丝的清香,两旁的行道树格外翠绿,很多鸟在树枝上跳跃,叫声很欢快。
办完出院手续,走出医院大门,太阳一点一点地冲出重围,有几束光投在对面房屋的玻璃上,折射过来又照耀着我。
眼前,一个男人牵着一只狼狗走了过来,那只狗显得很乖巧,不时回头察看男人的脸色。男人一声“过来”,它立马就过去了,它低着头,拖着狼一样的长尾巴,不时又抬头看一眼男人,目光很怯懦的样子。
吃过晚饭,我去阳台上抽烟,一阵江风过来,全身舒爽。烟没抽完,就看见月亮从峡口的山顶升起,又大又明,照在地上白花花的,遍地都是月光。有蛙声从江边传来,听起来有些幽远,像是旷古的声音。转身、进屋、洗漱、上床,一夜无梦。
此时想来,只有疼痛过后,才知道平日里一个不经意的跳跃或一次很随意地牵手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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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刘庆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