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图基亚战役:埃塞俄比亚文明的失败形象写照
公元1531年春季,数万埃塞俄比亚士兵倒在了安图基亚战场。这不仅是该国历史上的最大规模惨败,也以非常血腥的方式暴露其文明失败者形象。虽然战役本身的经过并不复杂,但却是一段千年史话的重要节点。
阿克苏姆的辉煌不再
所罗门与示巴女王的传奇 就是阿克苏姆时代的写照
早在公元1世纪,辉煌一时的阿克苏姆文明就竖立在红海西岸。不仅为同时的希腊-罗马水手所熟知,也与对岸的阿拉伯半岛有着更悠久贸易传统。后来被埃塞俄比亚奉为先祖的所罗门与示巴女王,就由这些现实因素给定下基调。
不过,当时的阿克苏姆可不是后来那个自闭国度。通过长时间的利用红海国际通道,早已为自己累积了大笔财富。地中海世界的技术与商品,经常被送往当地交换象牙和黄金。本国商人也积极向东拓展,把从印度次大陆来的商人都拦在亚丁湾之外。随即又将对方的物产买下,倒手倾销到埃及境内的众多口岸。加之沿海湿润气候的滋养,为人口增长提供着优质农业条件。于是,直到西罗马皇帝在公元5世纪被蛮族军头废黜,他们还是文明世界的南方灯塔。
阿克苏姆的兴盛 得益于红海的国际贸易繁荣
但至关重要的东方贸易,却在下一个世纪遭到萨珊波斯阻碍。后者在频繁的陆上争霸无果后,开始用国王支持的船队挤占印度商港。最后靠着地理位置优势和拥有官家武装护卫的商船队,将罗马的商业影响力逐出次大陆。作为传统基督教阵营的阿克苏姆,也连带受到巨大影响。当查士丁尼皇帝决定对南方商路撒手不管,他们便被君士坦丁堡当局扶正为这一路的秩序维护者。由此而来的跨海远征,也将阿克苏姆的势力范围扩展到也门。
然而,阿克苏姆的自身体量非常有限,根本无力维持在对岸的长期军事存在。于是,在萨珊波斯的远征军从阿曼方向杀到,大批不满其控制的阿拉伯人也顺势揭竿而起。这轮溃败不仅让阿克苏姆的国际野望遭到打击,也给贸易型经济的维系带来巨大伤害。大部分来自东方的货源被迅速切断,进而促使他们不得不依靠恶补农业去养活超量人口。
极盛时期的阿克苏姆版图
可惜,全球气候的逐步变冷,又让高举农业强国旗帜的阿克苏姆遭遇二次危机。急速扩张的水利设施和高产农田,造成区域内的大面积水土流失。尽管沿海的港口依然在运作,却只能靠出口非洲物产来勉强度日。
经济萧条的必然结局,就是让所有人必须分头寻找新的出路。部分商团直接演变为海盗,定期劫掠对岸的各阿拉伯贸易据点。直到默罕默德管事的年代,还有不怀好意的人士造访麦加,引得早期穆斯林武装团体发动渡海追击。但更多人是往内陆寻觅资源,并越来越依靠抓捕黑人部落民去参与奴隶贸易。当时的他们不会想到,这两种看似互不相干的求生路线,会在日后合力对埃塞俄比亚历史产生强大的反作用力。
占据也门的失败 让阿克苏姆进入衰退阶段
黑暗时代的逆向蜕变
中世纪早期的阿克苏姆壁画 人物服饰类似罗马
随着时间进入公元7世纪,穆斯林阿拉伯人的扩张开始席卷整个近东与北非大地。阿克苏姆因曾经给予默罕默德庇护,而没有被立刻指定为攻击对象。但他们的国际生存空间,却因埃及的陷落而日益萎缩。尤其当穆斯林商船开始逐步接管旧贸易线路,阿克苏姆人的交流途径就更加退往内陆。好在彼时的王国周围,还有许多尊奉埃及科普特派的基督教国家,暂时不至于产生过大压力。但内陆派系的随之壮大,也宣告了古典埃塞俄比亚时代的末日。
公元960年,经济格局的变迁,终于为阿克苏姆带来政治层面的剧烈震动。以内陆犹太教团为力量核心的尤蒂特公主,残暴杀害了几乎所有的王室成员,并在此后的40年内控制了大部分领地。虽然基督教派系在她死后重新控制政局,却已无法重现往日辉煌。
扎格维王朝地盘缩水 且已经开始远离海岸
稍后建立的扎格维王朝是短暂而渺小,并成为埃塞俄比亚的历史转折点。由于昔日的沿海区域不再能被控制,内陆则依然是大批信奉犹太教或原始崇拜的黑人部族。残存的阿克苏姆后裔便在首次处于封闭环境,逐步发展出同周围所有邻居都不一样的信仰体系与世界观。这不仅让他们逐渐视欧洲的教友为异端,也和过去关系不错的埃及科普特人渐行渐远。只是由于十字军在黎凡特和埃及海岸的肆虐,才让他们暂时保留了部分交流管道。
更重要的是,穆斯林世界依然在扎格维王朝的主要对外方向上蓬勃发展。同样出于对黑奴贸易的需要,让大批海员顺着先贤步伐,跨海到更南方的东非海岸进货。这一产业链不仅促成摩加迪沙、马林迪、蒙巴萨和桑给巴尔的升级发展,也让当地逐步出现有土生土长的穆斯林群体。依靠得天独厚的技术、经济和社会组织学优势,几乎对内陆部族形成巨大的不对称优势。
穆斯林世界在非洲海岸的扩张几乎不受任何力量阻挡
许多饱受埃塞俄比亚奴隶贩欺凌或威胁的土著,纷纷开始跑来皈依投靠,在短时间内就迅速形成了一个不断膨胀的敌对集团。他们往往乐于同科普特派或犹太人保持良好协作,集中针对那些已完成自我甄别的埃塞俄比亚人。
同时,停靠吉达港、麦加或苏伊士的穆斯林帆船,还在运输效率上也胜过要走尼罗河的埃塞俄比亚驼队。他们无疑在奴隶市场的竞争中,再次重创了阿克苏姆后裔。这迫使后者进一步向贫瘠的内陆山区拓殖,扩大自己的围猎空间和抓捕数量。一些原始部族成员也被吸纳过来,成为日益壮大的代理人阶层。最后更是完成了实力反超,足以彻底逆转双方的原有歧视链。
扎格维王朝时期的圣乔治屠龙壁画 人物开始黑非洲化
于是到公元1270年,新的所罗门王朝突然在内陆高原崛起,并反向吞噬了扎格维王朝的阿克苏姆残余。至此,这个当初依靠沿海贸易起家的次生文明,彻底转变为以军事管制为核心的内陆系强权。仅仅是统治者为了强调本身独特性,才以各种历史发明将自己包装为“白人”,并将这个传统艺能一直留存到后世。
虽然统治者一直号称自己有继承自阿克苏姆王族的所罗门血统,但最原始出生地和内在文化风貌,都丝毫不能支持其正统性理论。这层激烈蜕变,很快就将埃塞俄比亚推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所罗门王朝无疑是黑奴贸易的重要参与者
止不住的一溃千里
所罗门王朝的奴隶贩子起源 让其具有浓厚的军事对抗属性
由于是奴隶抓捕者出生,埃塞俄比亚的所罗门王朝自诞生之日起,就秉持了浓郁的隔绝与对抗性。当早期君主派遣宗教使团造访欧洲,便单方面宣布自己以外的教会都没有发展希望。加之十字军运动的彻底结束,也让他们获得外部援助的渠道日益困难。即便是近在咫尺的科普特派小邦,也难逃被其武器胁迫的命运,并成为内陆帝国的涉外缓冲区。
讽刺的是,以反抗十字军起家的埃及马穆鲁克王朝,很少对这些南方山区的土包子们怀有敌意。相反,开罗和亚历山大港的奴隶市场,永远离不开埃塞俄比亚猎人的鼎力支持。后者早已习惯于到周遭区域搜捕黑奴,然后通过今日南苏丹地区的科普特商人,转手销往尼罗河两岸。
黑奴始终是埃塞俄比亚人的外汇收入保障
但经年累月的暴虐欠债,只能是将更多部落逼到穆斯林阵营。例如控制索马里北部和吉布提的阿达尔苏丹国,就收纳了大批心怀仇恨的加盟者。加上他们的沿海商团也需要出口奴隶创汇,便优先将埃塞俄比亚人作为头号目标。利用自己所能掌控的海上优势,绕开北部山地阻隔,不断换取由马穆鲁克工匠所打造的精良武器。相比之下,所罗门王朝的对外交流面则狭窄太多。此消彼长的技术差距,终究在近代开始后的16世纪被彻底引爆。
1529年,来自索马里的传奇将领易卜拉欣,开始成为阿达尔苏丹国的北伐大将军。虽然他麾下的部队质量不算上乘,数量也总是少于高原对手,却在许多方面具有重大优势。例如已控制埃及的奥斯曼帝国,为他提供了200多人的火枪手部队,使索马里人第一次用上了成建制的欧式武器。至于来自各地的传统步骑兵队伍,也大都拥有阿拉伯-突厥系装备,并具备较为统一的战术配套体系。尤其是来自阿拉伯半岛的良马,让他们的骑兵完全有能力击败埃塞俄比亚对手。
阿达尔苏丹国 建立在黑人对所罗门王朝的仇恨基础上
这年3月,不足万人的阿达尔-索马里联军,就在欣布拉库尔战役中遭遇大批所罗门王朝士兵。后者显然对即将面临的战争强度没有任何概念,在遭遇火绳枪齐射后就立刻自乱阵脚。大批遭君主胁迫的封地贵族首先动摇,接着又引起更多征召部落兵的溃逃。所以,即便全军损失相对轻微,还是将国王的宫殿也丢给了对方。穆斯林士兵则乘势劫掠,带着丰厚的战利品返回南方基地。
事实上,早在这次军事灾难来临前,就已经有多位葡萄牙使节从海陆两端造访过埃塞俄比亚。但时任君主的大卫二世,并没有捕捉任何来自外部世界的变化。因此,当对方大使在6年任期结束后离开,整个帝国都仿佛从未接触过任何新鲜事物。
险些征服埃塞俄比亚的易卜拉欣
1531年,易卜拉欣再次率领阿达尔-索马里联军北上,准备彻底征服埃塞俄比亚全境。大卫二世也被迫倾全国之力抵抗,从各阶层中搜罗出100000人充军。但他们当中只有少数封建贵族,有着类似中世纪骑士的装备和战术。无论其军事技艺模仿自北非的突厥化军团,还是受更为遥远的圣地十字军影响,都不能在整体上磨平同对面的技术落差。大部分兵丁还在使用原始猎弓作战,率领他们的重装步兵也只有很小的盾牌和长矛。完全不能同大量披甲的穆斯林同行相提比伦。那些留在索马里的奥斯曼枪手,也为雇主制造了首批火炮,从而在远程火力方面拥有更大优势。
战前,大卫特意让本方士兵列阵在安图基亚湖以南地区,以居高临下之势拱卫高原入口。但还是无力抵达奥斯曼炮兵的单方面屠杀。因此,入侵者近以12000人的兵力,就再次使埃塞俄比亚人阵脚大乱。随着百余人的火枪手开始在射击中不断前进,守军阵中已有千人因各种原因而倒在原地。等到500穆斯林骑兵引引领大量步卒掀起总攻,所罗门王朝的精英们也失去了集中控制能力,只求在混乱中逃出生天。易卜拉欣则凭借两次大胜而成为穆斯林历史上的一位军神级征服者。
葡萄牙人笔下的所罗门王朝居民
到当年10月,埃塞俄比亚人最后在安巴塞尔战役中做困兽之争。但背水一战的他们,还是没有受到身后的瓦拉卡河掩护。面对明显更为善战的联军,以最快速度丧失了秩序。在伤亡不足千人的情况下,就将皇家旗帜丢给了对手。
此后,大卫二世直到在1540年病死,也没能在占据上扳回一点劣势,连皇后和大儿子也被对方包围俘虏。至此,古老的埃塞俄比亚已明显因长期的封闭退化而即将寿终正寝。直到幸存下来的小王子克劳迪斯继位,才终于从葡属印度求来了400名雇佣兵。否则,所罗门王朝将根本没可能再存续到1974年。
并肩作战的葡萄牙-埃塞俄比亚联军
虽然埃塞俄比亚因西方世界的支援而逃过一劫,但植入文化骨髓深处的缺陷也很难根除。习惯于封闭的本土教会,继续搞绝对意义的自成一系。甚至影响到宫廷决策,将恩主的人马都驱逐出境。
后人以旁观者角度观看,也多半会理解该文明已完全落入死循环螺旋。那些被轻易杀死在安图基亚战场上的士兵,就是失败者形象的最佳写照。只是由于近代的世界发展脉络从陆地转向海洋,才给蜗居山区的他们以更多苟活空间。反过来,也让这种文明的载体人群,继续觉察不到自己是真的需要些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