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作家郝景芳未来教育大猜想：科技与教育深入融通，学习的目的是塑造大脑
科技塑造了一个个全新的世界，自成一统的教育正被从内至外打破躯壳。当教育被贴上人工智能、大数据、AR/VR、全息影像的智慧标签后，现实与虚拟的边界将变得模糊，并带来理念、文化上的剧烈冲突。
最近，雨果奖得主、科幻作家郝景芳为第二届MEET教育科技创新峰会，撰写了一篇畅想未来智慧教育世界的超短篇小说。小说开篇就凸显冲突感，即将初一入学的主人公兰亭，在AI导览员的指引下，与母亲一起“拜访“AED学校，与母亲的争吵、对学长逸少的真情流露，因早已植入知识库芯片而厌学…..最终，在纵身一跃中惊醒…..
湖水与夜空的教室
郝景芳| 文
01
-THE FIRST-
兰亭看见了逸少。她第一反应就是追上去。
但是想到妈妈就在面前，她不能这样做。妈妈问她什么事，但她一点都没听见。一架无人机嗖地刷过窗外，阴影遮住她的尴尬。
“初一是非常重要的时段，”唠唠叨叨的AI导览员在墙壁里手舞足蹈，给兰亭的母亲介绍学校，“传统初一学习的知识难度增加了一大截，又面临不一样的选课和社交环境，很多孩子不适应，一下子跟不上。我们AED学校最大的好处就是适应孩子的心理，能根据孩子的心理特征，生成匹配她精神状态的学习环境，真正做到千人千面……”
兰亭看见逸少进了隔壁教室。
他在进去之前，似乎朝她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逸少消失不见了。她有点着急。毕竟，今天她来这所学校，不是为了选校参观，只是为了把手里的东西给逸少。
她想要从妈妈身后溜走。她慢慢向后移动步子，不想让AI导览员直接看到她。
“咱们学校的毕业生出路怎么样啊？”母亲问。
AI导览员露出甜美的微笑：“您不用担心，这一点是我们学校最强的地方，去年有3个学生进了AI乾坤重点实验室；还有2个学生去了麓斯卡实验艺术中心；4个学生去了ROE创意文学中心；6个同学去了飞剑飞行汽车实验室；4个学生进了秦羽脑科学研究中心；10个同学进了未央建筑设计研究所；22个学生进了SLAD航空航天发射重点实验室；31个……”
“有多少上高中的呀？”母亲打断AI导览员的话。
“除了上面说的121个学生选择进入专业学习中心的，剩下的296名毕业生都进入了普通高中，其中有272名学生进入了自己的第一志愿选择，占比91.8%。”
母亲看了一眼兰亭：“我家姑娘不太成熟，有点内向，我觉得她不适合太早选专业方向，还是想让她多读几年普通学校，慢慢来……”
“阿姨，您放心，”AI导览员说，“我们学校最强的特征就是为每一个学生做出准确、针对性的评估，对于学生初中毕业后的合适发展方向，会跟随学生初中三年的学习记录和个人访谈结果，由系统精确计算和匹配，算法推荐。最近9年5182名毕业生，学生和家庭满意度超过99.2%。”AI导览员眨了一下右眼，显得很俏皮，“我们的系统可能比您更了解您的女儿。”
AI导览员还做了一个伸手的动作，那一瞬间，兰亭几乎以为她要从墙壁里出来了。
是的，兰亭想，连AI都比妈妈更了解我。
AI也比我更了解妈妈。她又想。
兰亭已经缓慢移到了房间门口，还差两只脚就能出去了。
说实话，兰亭看到这样庞大华美的学校，是有一点拒斥和陌生感的。就像每一次去欧洲旅游，在那些富丽堂皇的古代皇宫里，她总是能一瞬间感觉到自己和环境的格格不入，在宫殿外的野草旁看芦苇边缘在阳光下闪烁金色的光芒，那才是她能找到自己呼吸的地方。
“兰兰，”妈妈突然回头问她，“你喜欢这里吗？”
兰亭几乎已经从门口溜出去了，生生刹住了脚步。
“呃……我其实更喜欢在家里……”兰亭说。
“小朋友，你是不是想说远程教学？你想了解实体学校和远程学习有哪些差别？”AI导览员似乎读出了兰亭的心思——当然也许读出的是兰亭母亲的心思，“你跟我来，实体学校还是有很多不同点的。我带你看看实体学校的好处。”
AI导览员做了个手势，引导兰亭的母亲向隔壁教室走去，她在墙壁上飘过去，像一个幽灵。
兰亭又一次屏住了呼吸——母亲和AI正在向逸少刚刚进去的房间走去。
“兰兰，快来啊！”母亲叫她。
02
-THE SECOND-
兰亭早就不想上学了。她一直不知道，植入了知识库芯片之后，为什么还要上学。
无论老师问她们什么，都可以脑袋里一想，在芯片知识库里搜一搜，很容易就能搜到答案。她是在九岁植入的，那种感觉简直焕然一新，学过的没学过的知识，只要想一下问题，头脑中立刻就有答案。
可为什么还是要把我们塞到学校呢？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兰亭在心里喊。
她听说空间站里的孩子都不用上学，每天要接受身体训练，只有晚上才会读书。在那边每天都能看见巨大的“地出”——地球出现在天空视野里的壮观场面。兰亭想象自己在玻璃前触摸星云的样子。
兰亭想去做冷冻人体实验，想去空间站，想在深海科学城里做测试官，想去大屏幕背后给虚拟人做配音。但她不能做这些，她还是得上学。她还留在地面上，仍然在数千万人的大城市里穿梭，还得像其他所有13岁女孩一样早出晚归，穿不合身的衣服，为身材发育迟缓和朋友之间的倾轧而烦恼。嘿，砰砰，呼，啦啦，劈里啪啦，一地鸡毛。
兰亭一眼看见了舞台中间的逸少。他穿着干干净净的白T恤和黑裤子，大概是人造蛛丝的质地，看上去柔软和顺，衣服跟着他的身体轻微摇摆。他右手扶着话筒，脚跟着节奏打着拍子，眼睛和键盘沟通接下来的旋律转折点。
她就像回到了7岁第一次在合唱团看到他的那天。
那天他看着她，眼里有笑意。
整个房间安排了海上小舟的全息图像，房间地面和墙壁呈现出摇晃的海面，两米多高的海浪像是随时能把歌手吞噬，乐队站在一叶孤舟上，背后有遥远的月亮，激情四射，宛若德拉克洛瓦的《基督在加利利海上》和《自由领导人民》的杂糅混合体。
逸少似乎没看见正在进入房间的兰亭和她母亲。他们一首歌正演唱到一半，每个人都在兴头上，键盘手是一个漂亮的长发姑娘，头发甩到一侧，紧身的黑色运动连衣裙包裹出好看的身形，领口的拉锁恰到好处地拉下，拉到微微隆起的胸部上缘。她的身体跟随自己指尖的旋律左右摇摆，是那么和谐。兰亭看着她，有一点自惭形秽。在键盘手姑娘的右侧是吉他手，吉他手的全身衣服都是显示屏，显示着穿梭的风景图，可能是西伯利亚，有看得出的松林和风暴，还有篝火和美女。在逸少的另一侧是提琴手，怀中抱着的电子大提琴做成了女人身体的形状，他一边抱着一边做出亲吻状，手里的琴弦狂舞。
母亲进入教室，也欣赏了一会儿，但脸上难免露出一丝不快。
兰亭恨不得将母亲的眼睛屏蔽掉。
“您现在看到的，是我们的音乐排练室之一，”AI导览员的声音又响起来，“我们学校里有三个音乐排练室，每一个都有不同的乐器配置和场地设置，能让排练室达到非常高的艺术氛围甚至是舞台效果，学生们曾经在音乐教室做小型音乐会，非常火爆。这就是我想带您看的校园场地设施之一，您看得越多，越会发现线下校园还是不可取代的。”
音乐停了。
兰亭抬眼，发现逸少正看着自己。
她慌不择路，差点想逃，但忽然意识到，也许逸少并不是看自己，或许是在看母亲和AI导览员，也许是奇怪这个穿着一丝不苟的中年女性为什么会在这里，也许是怪她们打断了他的演出。
“线下课堂的好处，不仅仅是要孩子学会知识，更多是知道怎么跟他人合作。”AI导览员说，“毕竟很快就要选职业方向了，不会合作选不了。”
说起职业方向，兰亭想起手里拿的东西，犹豫了一下，开始走向舞台。她想在逸少下一曲开始之前给到他。只要给他就可以了，自己也不会说什么，也不想知道他说什么。只要给到他，就可以转头走了。他看到就会知道。
她前前后后踱着步子，刚刚想上前，却看到逸少身边的女孩拍了拍他，示意他说“屋里来人了，我们去其他地方吧”。说着就开始收拾东西。兰亭心里想，不要走啊。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他们收拾，难以挪动步子上前。
她像是进入了某种真空状态，什么都很遥远，什么都听不见了。身边母亲和导览员的话也听不见，前面收拾东西的乐队声音也听不见。她看见母亲似乎在阻止乐队离开，表示该离开的是她们。但她也看见乐队还是背着乐器从侧门出去了。逸少旁边的女孩还用手里的琴轻轻砸了逸少的肩膀，脸上露出好看的笑。
逸少和女孩肩并肩走出去了。
他的面孔，如太阳的残像留在兰亭眼中，绝望地暗下去。
他出门前，没有再看她一眼。
03
-THE THIRD-
兰亭被妈妈拖着，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走到这里，走到那里。
“这里好呀！”兰亭的母亲一进英语教室，就感叹起来。
AI导览员说：“您太有眼光了，这里是全息全景国际化交流空间，让孩子的英语交流真正做到跟世界无缝对接。通过全球实时连线的聊天空间，每个孩子都在充满乐趣的交友中锻炼英语能力，当然也可以通过教授外国孩子中文能力，锻炼自己的中文能力。咱们学校最大的特色就是全息的实时渲染和逼真的投影效果，让孩子仿佛全景踏入世界舞台，站在世界中央。”
“这个好，这个好，”母亲连声感叹，“我家孩子就是社交能力比较差，内向，不会说话，多跟世界各地孩子学习学习就好了。来来，兰兰你试试。”
“……我不想。”
“你过来试试，别怕人家笑话，笑话两次就好了。”
说着，母亲推兰亭向前。
“妈妈！”兰亭完全没有心情，向后踏了一步。她甩开母亲的手。
“你这孩子！”母亲腾一下恼怒了，“什么态度？！我招你惹你了，我不是为了你好吗？”
兰亭更加不说话，转身往教室外面走。
教室里有其他学生，包括网络上的外国学生，听见了声音都往她们这边看。母亲有一点恼怒，在兰亭身后叫道：“兰兰！你站住！”
兰兰感觉到针刺一样的目光，只想飞奔出教室。
“脾气越来越大！做事情就想逃避！你这样永远也没法成功！”母亲的声音在兰亭身后飘荡，如夺命的追捕。
兰亭跑出英语教室，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她心里就像要爆了一样，只感觉四面八方都是刺，没有容身之地。她只想逃，只想逃，只想逃。她身后仿佛始终背着母亲的愠怒“你什么都不行”“你不思进取”“你遇到挫败就自暴自弃”“你没有坚毅的性格”“你这样不会有人喜欢你的”“你怎么还有脸看动画”……自从父亲离开了母亲，母亲就一直这样说兰亭……还有逸少的脸，逸少转身而去的身影，逸少和他身边笑盈盈的女孩子。
她闯进了一扇门，门里却是无边的风浪，她瞬间被龙卷风卷入空中，在高空里打了几个滚，落下来，接着又被海浪吞没了，她肚子里进了好多口水，挣扎着把头浮到水面上，却又到了高楼顶，她向脚下一看，一百层楼高，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她看到这样的高度，反而分外轻松，只想倒头纵身一跃——
啊——
04
-THE FOURTH-
兰亭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空空荡荡的白色房间里。
她环顾四周，周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她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方。
她记得自己从高楼上跳下去的感觉——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解脱了——
她看见一个好看的面孔出现在自己眼前。是一个年轻、温和、笑眯眯的面孔，好像在哪儿见过，有点像今天见到的AI导览员，但是没有那么机械，一看就是一个有温度的面孔。
“你可以叫我小艺老师。”这张笑脸温柔地说。
小艺老师把兰亭扶起来，让她靠着自己的身体坐了一会儿。兰亭的头很晕，她仿佛仍然在风暴里漂浮，又仿佛太多的记忆在头脑中撞击，让大脑不得安宁。
“我这是在哪里？”兰亭问小艺老师。
“你在AED学校的新生体验室里。”
“我记得，我——”
“你记得，你从高楼上掉下去了，是吗？”小艺老师微微笑笑，“那是你的虚拟心理空间。”
“什么……什么虚拟空间？”
小艺老师轻轻摸摸兰亭的额头说：“你挺不容易的。看得出来心理积压了很多事情。我虽然没有直接进入你的心理空间，也不知道你看见听见了什么，但是从后台脑电波监测数据看，你应该是承受了蛮多压力，或许是和母亲有关；而你有情感上喜欢的人或事，但是你担心会辜负你。”
兰亭听见这句话，突然鼻子一酸，忍了忍才问：“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小艺老师说：“今天是你的入校体验日，我们一般会有一个新生心理测评环节，以便接下来找到让你觉得最舒服的虚拟心理环境。这个测评比较特殊，会从一个入校参观的画面开始，有一点点心里引导，后续的部分就是在测评中的个人想象了。一般情况下，学生会在这样的想象中折射出自己向往怎样的学习环境，恐惧怎样的学习环境。我们不会去窥探隐私，但是大数据系统会根据测评计算出更适合你的学习空间，以供你的未来学习生活使用。”
“也就是说，刚才的一切，逸少和其他女孩……都不是真的？”
“出现的人物应该是真的，但是情节，就不好说了……只能说都是你头脑中的。”
兰亭长出了一口气说：“那就好。”
小艺老师笑了：“你跟我来。”
兰亭站起来，跟小艺老师走出门，她们沿着一条观光通道一直升到校舍顶层，那里有一个圆形大厅，然后有很多扇小门，小艺老师让兰亭随便选一间小屋。兰亭选了一间，走进去，房间很小，大约六七平，四壁素白，有一张书桌，但是接下来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房间四壁变成了一处宁静的山林，面前是清透明净的湖水，四面有微风，有鸟鸣和轻柔的音乐，孤零零的书桌变成了一张林间小桌，在梧桐树的树荫里，抬头能看见树叶间透出的蓝天和一点点清澈的阳光。在湖边上，有一座桥，伸向天空，看不出是什么质地，不是石头，远比石头轻盈。
“系统测试出你在社交环境下会感到压力，更偏向自然和独处的环境，喜欢诗文与古典艺术，对音乐较为敏感，喜欢安静，向往遥远和未知的境地，因此给你安排了这样的学习空间，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
“喜欢，我太喜欢了。”兰亭不停点头，“那座桥是通向哪里的？”
“那座桥是每个虚拟空间都会出现的，”小艺老师说，“是为你的选课和培养方案服务的。”她说着，手在书桌上滑了一下，书桌上的屏幕亮起来，出现了多学科的图标。“在我们学校，你的学习进度和培养方案是可以自己掌握的。我们有必修课，也有选修课。”
小艺老师打开一个教室画面，老师的讲述和课堂里学生互动就出现在眼前，“你可以在现场教室参与，也可以在这里参与。”小艺老师指着课堂解释道，“必修课方面，还是需要通过必要的训练和测试，不过我们的系统是自适应学习，一旦通过的知识点，就可以不再重复练习，自己掌握进度。每学期必修的知识测试通过之余，就可以自己选择喜欢的方向进行选修。你应该会很喜欢文学课吧？这里有故事讨论、文学赏析、经典排演、故事创作、诗歌写作等等一系列课程。”
随着小艺老师的操作，画面中的桥上开始出现文字和图标，她拖动不同的课程过去，桥的形状也开始变换造型。
“Cool……这座桥是无限远的吗？”兰亭问。
“当然，终身学习嘛，”小艺老师说，“我们学校是六年时间，但是这套选课培养方案用了童行学院的平台，可以一直学习到成年。其实你慢慢就会发现了，学习不是学校的事，学习是自己的事情，即使你头脑中预先装载了再多知识，如果大脑不学习，也不知道如何用这些知识，学习就是你对自己大脑的塑造，让你能运用任何知识。”
“那为什么还要学校呢？”
小艺老师微微笑了：“因为学校有我啊。还有你想见到的人。”
兰亭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你想在这里呆一会儿吗？”小艺老师问。
兰亭点点头。
小艺老师下楼去了，兰亭鼓起勇气，按下了扣子上的定位通讯器。
05
-THE FIFTH-
当逸少看到兰亭学习室的时候，赞叹地说了一句：“好漂亮的地方。”
兰亭问他：“你的学习室呢，是什么样的？”
逸少拂动桌面，四周的环境开始变化，是晴朗的夜晚，一座高楼的顶部，月亮近得像是在手边，人浮在半空中，能看见脚下霓虹闪烁，周围寂静的空气流动，远处有一两颗明亮的星。画面中央也有一座桥，能看见的部分包括戏剧表演、和声方法、作曲入门、音乐剧常规、虚拟舞台等等。
“你的空间也好美。”兰亭说。
“你今天来探校，怎么不跟我说？”逸少问。
“你自从上了初一，都不怎么理我了。”兰亭说。
“因为远嘛。”逸少说，“现在你也上初一啦。就没问题了。”
“……我有东西给你。”兰亭说。
“是什么？”逸少好奇地拆开兰亭递给他的小信封，“是歌词？”
接着，静谧的夜空里响起了逸少好听的声音。逸少看着歌词，随兴哼唱。是兰亭最喜欢的声音。
所有人都消失不见了，学校和世界都消失不见了，万事万物都消失不见了，只有月亮照耀的楼顶上，通向天空的桥下，两个少年人肩并肩坐着，听一个男孩轻柔的声音：
内容来源：芥末堆看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