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善明：论《金瓶梅》匠心独运的情节

摘  要：笑笑生创作的杰构《金瓶梅》中的情节，具有统分结合，博收并取、为其所用，文心灼灼、触手成趣的特点；当然，瑕不掩瑜，书中情节也有混乱的一面。正因其瑕瑜互见，才见其为真玉，才可见作为世情小说开山之作的《金瓶梅》的伟大价值。

关键词：笑笑生；《金瓶梅》；匠心独运；情节

作为第一部长篇世情小说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对于自己所掌握的既丰富而又纷纭复杂的材料，需要整理、分析、归纳、综合，从而使自己小说的情节避免混乱，体现人物性格的发展轨迹。

这就要求作者对于故事情节的安排要有统有分、统分结合，情节的进程散而不乱，服从于、服务于《金瓶梅》的主题和其人物形象的塑造。下文即择其要者对《金瓶梅》的情节安排加以分析。

一、统与分：挑战混乱

中国古代长篇小说中，故事开始和进展过程中，往往有总括性的故事情节来统摄全书，或通过诗词曲子等来昭示主要人物的命运。

这早在元刊全相平话五种之一的《全相平话三国志》中已有司马仲相断狱事，

将全书情节做一总括。《三国志通俗演义》中，在徐庶向刘备荐诸葛亮后，有司马徽来访时所说的“汝既去便罢，又惹他出来呕血也”^[①]之语，在隆中对策时诸葛亮有天下三分之论。

《水浒传》中，这种总括性和预示性的故事情节得到了更大的发展，其第一回有“洪太尉误走妖魔”的情节，并有龙虎山上清宫住持真人转述的祖老天师洞玄真人之言：“此殿内镇锁着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在里面……若还放他出世，必恼下方生灵。”^[②]

全书的梁山泊英雄好汉在此一现。

在鲁智深自五台山去东京大相国寺前，智真长老有四句偈言送他：“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③]

第九十回宋江向智真长老问及众弟兄前程时，智真长老写下四句偈语：“当风雁影翻，东阙不团圆。只眼功劳足，双林福寿全。”

同时送四句偈语给鲁智深：“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④]

智真长老的偈语，对于鲁智深故事情节乃至对于宋江等人的未来都做了预示，这些相关的情节对于整个《水浒》故事起着推动作用。

《西游记》第八回有观音奉如来之旨到长安寻取经人，让其历尽艰辛求取真经之事。

《全相三国志平话》

继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等小说家之后的兰陵笑笑生，在进行《金瓶梅》的创作时除了对于前代小说家创作技巧的继承、借鉴之外，更依靠自己天才的创造力和创新能力进行小说创作，是其取得高度成就的重要因素。

《金瓶梅》中对于全文的总括性描写更为纯熟，预示后文故事发展的情节描写也较以前诸书为多。

《金瓶梅》一书以项籍、刘季与虞姬、戚夫人的故事作为入话，引出因一虎中美女所引发的一个风情故事，是为全书之始。

以笔者愚见，全书有三处总结性文字，以预示诸人结局。

一为第二十一回孟玉楼生日时各人所行的酒令，将各个主要人物的将来之事无意中说出，此情节正因其用语隐讳，故不为人所注意。

如金莲所说“鲍老儿，临老入花丛，坏了三纲五常，问他个非奸做贼拿”之言，和李瓶儿所说“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昼夜停，那时节隔墙儿险化做望夫山”之言，正如张竹坡所评，“金莲已伏敬济”“瓶儿已伏死”^[⑤]。

二为“吴神仙贵贱相人”，此是全书之大枢机，主要人物的结果在此均为之一示。

张竹坡说“盖作者恐后文顺手写去，或致错乱，故一一定其规模，下文皆照此结果此数人也”^[⑥]，诚为知者言。

如相潘金莲“光斜视以多淫……必主刑夫……终须寿夭”之言，相李瓶儿“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约……必产贵儿……必受夫之宠爱……山根青黑，三九前后定见哭声；法令细繵，鸡犬之年焉可过”之语，

对于其人及其结果皆直言不讳。故所谓吴神仙冰鉴，实为作者借其口将诸人结果说出，实无如此灵验且说话毫无避忌之神仙。

三为“妻妾笑卜龟儿卦”，是又一承上启下之大关键。

此次卜龟儿婆子对李瓶儿的卜辞是“为人心地有仁义，金银财帛不计较……只是吃了比肩不合的亏，凡事恩将仇报……你尽好匹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气恼上要忍耐些，就是子上也难为”；

潘金莲则在自己口中说出“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阳沟里就是棺材”之语，遂一语成谶。

第一百回“普静师荐拔群冤”为全书之大收煞，自被金莲用砒霜毒死的武大郎至因纵欲得骨蒸痨而死的庞春梅，皆交代其来龙去脉。

“文家贵乎能变，庶不板重”^[⑦]。笑笑生在创作过程中也在不断追求变化、变异，从而使自己的文字不落窠臼。

三次总括预示性文字一通过酒令来写，一通过相面来写，一通过卜龟儿来写。

每次描写又有不同，孟玉楼生日行酒令，是在西门庆和其六妻妾之间；“冰鉴”一回，除西门庆和其妻妾外，又有西门大姐和庞春梅；“卜龟儿”一回，只有吴月娘、孟玉楼、李瓶儿三人，金莲结果是自己说出。

即使在一次看相中，也是各人有所不同，正如张竹坡在第二十九回的回前评语中所说：

看他写众妇人出来看相，各各不同。月娘上来，众妾同观看。李娇儿自己过来。

月娘叫孟三姐：“你也相相。”神仙即接着相。

至于金莲，不肯出来，必用再三推之方出。瓶儿是西门令其相。雪娥、大姐是月娘令其相。夫大姐本非局中正经角色，因不便令敬济混入，则用大姐。

盖大姐相，而敬济之结果已过半矣，故此处不相陈敬济。[⑧]

相陈经济，在第九十六回叶道口中说出。盖冰鉴一回将众人一写，卜龟一回又一写，众人结局已全示于前。

故此回叶头陀相其“少年色嫩不坚牢”“主多成多败。钱财使尽又还来，总然你久后营得家计，犹如烈日照冰霜”，并相其后来有三妻之命，三十岁上有些不足等。

作者借叶道之口将敬济之结果一现，全书主要人物至此可谓有始有终。

张竹坡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说：

《金瓶梅》是一部《史记》。然而《史记》有独传，有合传，却是分开做的。

《金瓶梅》却是一百回共成一传，而千百人总合一传，内却又断断续续，各人自有一传，固知作《金瓶》者必能作《史记》也。何则？既已为其难，又何难为其易。[⑨]

作为“千百人总合一传，内却又断断续续，各人自有一传”的《金瓶梅》，在写作过程中让各主要人物的传记有分有合即十分重要。

它不同于按鉴创作的演义小说，也不同于具有一定目标的英雄传奇和神魔小说，如没有统摄全文的故事情节，整部小说可能会显得散乱。

至清代《红楼梦》作者曹雪芹，这一传统得到了更好地继承和发展，并将其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第一回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与石头的对话，石头与空空道人的对白及后者抄录石上故事，成为笼罩全篇的超叙述层次。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通过贾宝玉在太虚幻境中所阅的金陵十二钗册子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遂将全书主要人物一总，十二钗之结局在此为之一现。

其后，通过人物的语言如金钏“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⑩]、人物所作的诗词、所行的酒令等，不断昭示人物的命运和结局，给读者留下悬念和探索人物命运的浓厚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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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

二、博收并取，为其所用

早在1940年，冯沅君于《金瓶梅词话中的文学史料》一文中即指出《金瓶梅词话》中旁见他书或作者可考的曲子七十六条，多出于《雍熙乐府》和《词林摘艳》^[11]。

美国学者韩南1963年发表的《<金瓶梅>探源》一文，从长篇小说《水浒传》、白话短篇小说、文言色情短篇小说《如意君传》、宋史、戏曲、清曲、说唱文学七个方面研究《金瓶梅》中相关故事或文字的来源^[12]。

朱一玄先生在1985年出版的《金瓶梅资料汇编》中也指出了《金瓶梅》有取材于《志诚张主管》、《水浒传》等小说的本事。

主张《金瓶梅词话》为世代累积型的集体创作小说的徐朔方先生，在《杭州大学学报》1980年第1期上发表的文章《金瓶梅的写定者是李开先》中，对于《金瓶梅》和《刎颈鸳鸯会》、《志诚张主管》之间在文字方面和故事情节方面的类似性也做了详细论述。^[13]

凡此，皆可见兰陵笑笑生对于正史和民间通俗文学作品的借鉴。

有人因之认为《金瓶梅》是世代累积或隐性累积型作品，拙文《<金瓶梅>与“隐性累积”——兼论其讲唱性》^[14]已做了较为有力地反驳，在此不赘。

宋元时期因为有共同的工作场所“瓦肆”，和编写话本、戏曲、曲艺的组织——书会，从而使得小说和戏曲艺人在创作和演出时可以相互交流、相互借鉴，并对其他通俗文学作品耳熟能详。

明清时期的说书艺人继承了宋元说话人的优良传统，“幼习太平广记，长攻历代史书”，“讲论处不滞搭、不絮烦，敷演处有规模、有收拾。冷淡处提掇得有家数，热闹处敷演得越长久”^[15]。

从《金瓶梅》主要描写的明代中下层社会的日常琐事，作者对于民间通俗文艺的熟悉程度，以及在描写太师府、朝廷时的“隔”，在作者自己拟作的诗词多不合古代诗歌创作规范等方面来看，作者兰陵笑笑生应不是“嘉靖间大名士”，而是郁郁不得志的下层文人或民间艺人。

他所创作的《金瓶梅》虽然并非如有些论者所云是讲唱性的作品，但他是宋元说话人说话伎艺很好的继承者和借鉴者，其作品《金瓶梅》是承袭了宋元说话“四家”中小说家一脉的。

笑笑生在《金瓶梅》中对于《水浒传》、《小夫人金钱赠年少》、《戒指儿记》、《新桥市韩五卖春情》、《港口渔翁》等话本、拟话本、公案小说故事情节的旁征博引，并非拘囿于原有故事情节的机械引用，而是信手拈来，为我所用。

《水浒传》中广为人知的武松打虎故事、西门庆与潘金莲的故事、武松杀金莲的故事，在笑笑生引入《金瓶梅》一书时无不做了改造。

《金瓶梅》中的武松杀虎故事较之《水浒》做了较大程度的简化，武大郎也新添了前妻所生的小女迎儿，何九也并未如《水浒》中所言为武松提供证据，而是在武松归来前即已躲掉；

西门庆在狮子楼酒店未被前来为兄复仇的武松所杀，而是在三十三岁时因纵欲脱阳而死。此外又将《水浒》中杀梁中书全家的杜迁、宋万，改为《金瓶梅》中的李逵；

将宋江在清风山义释的刘知寨夫人，改为西门庆的正妻吴月娘；将在沧州为非作歹的高廉妻舅殷天锡，改为在泰山与道士石伯才狼狈为奸、引诱奸骗四方烧香妇女的淫棍。

《戒指儿记》的故事情节，是西门庆在第三十四回和五十一回与李瓶儿、吴月娘聊天时说出。

《小夫人金钱赠年少》中小夫人的出身，为笑笑生借用至潘金莲的出身描写上；小夫人勾挑主管张胜一事，被笑笑生描写为已做周守备之妻的庞春梅对李安动情的故事情节。

《新桥市韩五卖春情》则被笑笑生改头换面，用于描写陈经济在临清酒楼与韩爱姐、韩道国等见面的情景。

笑笑生对于《水浒传》等相关小说中故事情节的引用，都是使其服务于《金瓶梅》的主要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

正如撮盐入水，而使人不知何者为盐，何者为水。对于广大读者来说，他们一般不会从潘金莲、庞春梅等人身上看出蒋淑珍的影子来；更不会念念不忘于《水浒传》中武松、李逵等人的事迹，而谓《金瓶梅》中的相关描写为非。

《金瓶梅》与《水浒传》、《戒指儿记》等小说相比，在当时是一部全新的小说，其中的故事描写、人物出身、性格描写等，无论其源自何书、出自何人，都已成为《金瓶梅》中水乳交融的一部分，如千百条小河小溪融入滚滚滔滔的大江大河，从而成为江河中一分子而奔涌向共同的目的地。

《醉翁谈录》

三、文心灼灼，触手成趣

中国古代长篇小说的作者，在小说创作过程中都尽可能发挥自己丰富的观察力、想象力和创造力，为读者增加小说的故事性、生动性和趣味性。

如讲史小说的《新编五代史平话》和“七实三虚”的《三国演义》等，其具体创作过程也是如鲁迅所说“大抵史上大事，既无发挥，一涉细故，便多增饰”^[16]。

而其中最为吸引读者之处，如《新编五代史平话》中关于黄巢、刘知远、郭威、石敬瑭等人的故事，《三国演义》中温酒斩华雄、三顾茅庐、孔明借箭、诸葛祭风等故事情节，也都是作者最为灵活地运用其创作思维的时刻。

《水浒传》是“因文生事”，“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17]，作者所受拘束较小，具有更大的创作空间，故“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18]。

神魔小说巅峰之作《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构思“变化施为，皆极奇姿”^[19]，创作出“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20]的长篇佳构。

至兰陵笑笑生，则以前并无长篇世情小说的样范以供参考，没有《三国志平话》、《大宋宣和遗事》、《西游记平话》等已经大体成型的故事文本作为创作蓝本，也没有小说评点家和评论家为其剖析名作、指点迷津，他只有以自己的天才的想象力和如花的妙笔，去创作一部迥异于历史小说和神魔小说的世情小说。

笑笑生以《水浒传》中广为人知的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故事为蓝本，将故事发生的地点由阳谷县城改至清河县城，将在《水浒传》中犹如昙花一现即死于武松拳脚之下的破落户财主西门庆，改为并未因其而死，而是三十三岁死于酒色过度。

在《水浒传》顺便提及的陪衬性人物如妓女李娇娇，在《金瓶梅》中被西门庆娶回家中做了第二房小妾；《水浒传》中王婆提及的西门庆外宅张惜惜，笑笑生则依然承袭施耐庵之笔墨，借西门庆之口一语放去。

在“薛嫂儿说娶孟玉楼”、“西门庆计娶潘金莲”、收用前头陈氏娘子陪床孙雪娥之后，又与李瓶儿偷情，气死花子虚，终娶之入门做第六房小妾，遂达到一妻五妾的庞大规模。

与《水浒传》中在阳谷县里管些公事、说事过钱的刁徒泼皮并因奸被杀的西门庆相比，《金瓶梅》作者笑笑生赋予其主人公西门庆的品格可谓良多，他不仅嗜色如命，而且酒色财气诸毒俱沾；

结交十兄弟，与应伯爵、谢希大众帮闲在妓院呷酒狎妓；与县令、守备、提刑等官吏有来往，又通过亲家陈洪的关系结交上当朝太尉杨戬和太师蔡京；

在娶孟玉楼、娶李瓶儿、收留陈经济夫妇后，发了几场横财，从而把自己的生意触角从生药铺延伸到绒线铺、绸缎铺、解当铺，并放官吏债支援李智、黄四在东平府走香蜡，往苏杭湖州一带走标船，通过御史蔡蕴经营获利甚丰的食盐生意。

经过笑笑生触手成春的改动，一个典型人物、一个可以支撑起百回大书的集恶霸、官僚、富商于一体的西门庆形象站立起来，而且无处不见他的身影；即使是在纵欲亡身之后的二十回书里，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许多西门庆的影子。

凡此诸般情节，皆是从《水浒传》第二十三至二十七回数段情节衍生出来，并在广阔的社会背景和丰富的人物内蕴下铺衍开去，笑笑生的慧心灵性从中可见其大略。

笑笑生对《水浒传》中的“大人物”如西门庆、潘金莲做了改动，对于“小人物”仵作何九也做了改动。

在《水浒传》中保留西门庆所送十两银子和武大郎两块骨殖作为证件，虽世故却不乏正直的仵作何九叔，在笑笑生笔下已成为惧怕西门庆这个刁徒、收受其银两葫芦提殓验武大尸首的为虎作伥者。

在武松从东京回到清河欲为哥哥武大申冤，想找何九做证人时，何九却在他回来三天之前已经躲开。

对于彼时尚未做提刑的西门庆，因其把持官府、发迹有钱，作为势利之徒的何九就已感觉其利用价值要较都头武松为大。

在十两银子的收买之下，作为仵作的何九即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而将武大的人命案视若草芥之事，这是兰陵笑笑生抓住了当时小市民的卑污人性而加以描写的结果。

后文尚有一处情节可证明此点：作者笑笑生为何九增加了一位兄弟何十，在何十因做贼被抓入提刑院时，何九央及王婆通过潘金莲的关系向西门庆说情，西门庆遂拿弘化寺一名和尚顶缺，开发出何十，葫芦判案。

更可见世道炎凉的是，在与西门庆偷情时王婆被潘金莲称作“干娘”，而在替何九求情时只被其称作“老王”。

可以见出当时已是一个势利的社会、黑暗的社会、正义之士无以立足的社会。

不仅在对《水浒传》故事情节的改编方面可见《金瓶梅》作者文心之妙，即使在笑笑生自己创作的故事情节方面也能见出其灼灼文心。

在《金瓶梅》中，笑笑生塑造了一大批帮闲形象，应伯爵、谢希大、吴典恩、祝日念、孙天化、常时节、云离手等，以及众架儿、圆社。其中特别是应伯爵的形象塑造，更堪称典型。

应伯爵介绍给西门庆的绒线铺伙计名韩道国(谐音“韩捣鬼”)，字希尧(“一摇”)，其兄弟则名韩二捣鬼，最终西门庆的货银一千两被韩道国夫妇捣鬼骗至东京蔡太师管家翟谦府中。

韩道国妻子王六儿和其弟韩二捣鬼素有奸情，因王六儿之恶而被几人捉奸，捉奸之人则为笑笑生命名为车淡(“扯淡”)、管世宽(“管事宽”)、游守(“游手”)、郝贤(“好闲”)，遂生发出“韩道国纵妇争锋”一段妙文。

而此段情节中又有陶扒灰论“到官，叔嫂通奸，两个都是绞罪”的评论，以及认得他的旁观者反问其“若是公公养媳妇，却论什么罪”一节看似闲文的妙论。

韩二捣鬼、王六儿通奸案，西门庆却徇私舞弊枉判车淡等四人每人二十夹棍，而置叔嫂二人于不顾，直至车淡等四家父老凑银辗转走当时甚得西门庆宠爱的李瓶儿的后门才将事情了结。

作者对此段情节的思考，盖为陶扒灰与路人对话后其所引的“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格言，希望人们不要游手好闲，不要无事自找麻烦去扯淡、管无关自己之事。

这当然显示了作者思想保守、希望明哲保身的一面。其他如宋惠莲之父因卖棺材而被命名为宋仁(“送人”)，极具反讽意味的是西门庆在惠莲死后却勾结官府将宋仁性命送掉。

《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为其书中秦钟(“情种”)、秦业(“情孽”)，以及贾府门客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吴新登(“无星戥”)、戴良(“大量”)等人物的命名，发扬了笑笑生以谐音命名的小说创作技巧，在阅读时往往给读者以会心的微笑。

笑笑生因“王婆子卖了磨——没的推了”一句歇后语，则在第八十六回生发出王婆因儿子王潮儿拐银发迹不再卖茶，而是“买了两个驴儿，安了盘磨，一张罗柜，开起磨坊来”一段情节，更是可见笑笑生之文采斐然。

兰陵笑笑生之文心，诚可谓盘曲百折，随手成春。

《水浒传会评本》

四、瑕瑜互见：整齐中的混乱

陈经济在西门大姐自缢身死，又被吴月娘告一状后，妓女冯金宝又归妓院，经济刚刚逃出一条性命。

经济在试图找杨大郎问其半船货的下落，而被杨二疯讹诈不敢出门后，作者笑笑生的一段描写诚为冷到极点：

不消几时，(陈经济)把大房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内居住。落后，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卧。

又过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居住。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只是单身独自。家伙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

才高八斗的兰陵笑笑生，在描写集官僚、恶霸、富商于一体的西门庆家庭时，就其一饮一啄，无不能生发出锦绣般妙文。

如在描写西门庆和应伯爵等吃粥、吃面、喝奶酪时，虽不脱其暴发户气象，却都能铺衍出令读者击节称快的妙文。

在西门庆死后的二十回中，笑笑生写其衰败，写其冷，同样可以见出其春秋笔力。

正如玉之有瑕有瑜，却瑕不掩瑜，瑕瑜互见，笑笑生在创作中也有情节方面的瑕疵。

扩而言之，中国古代长篇白话小说的作者在创作时，没有瑕疵的作品也几乎不可见。

罗贯中所著《三国演义》即有“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21]之处；《西游记》作者吴承恩在唐僧师徒西天取经途中八十一难的描写，也有简单化和重复的倾向；清代名著《儒林外史》和《红楼梦》，在情节推进过程中也有或此或彼的不足之处。

在《金瓶梅》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笑笑生在营运其百回大书时所难以避免的疏忽之处，“陈经济被陷严州府”和春梅守备府卖雪娥两段情节可为例证。

陈经济在严州府被陷入狱一段情节，清著名批评家文龙曾提出疑惑，认为即使陈经济作为一愚夫，也不至于愚蠢至此，“穷极无赖之人，或作此非非之想，然亦不敢冒冒然，径做此举。

况此刻敬济，千金在手，又有冯金宝，正在新鲜之时，在家即起此念，到严州任意行之，全无悔悟。窃恐无此情理，不过为杨大郎拐逃地步耳”^[22]。

为描写陈经济家庭的迅速衰落，而经营出“被陷严州府”一段情节，为描写此一段情节，而置现实的情理于不顾，让陈经济拿着一根在花园中偶尔捡到的簪子而入此险境，于常情常理，皆为不大可能之事。

第九十四回作者兰陵笑笑生欲使庞春梅、陈经济凑在一处，因孙雪娥在守备府，春梅不敢收留时为道士因嫖娼被抓到守备府受责罚的陈经济；故安排春梅以鸡尖汤为借口，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孙雪娥寻衅，终让媒婆薛嫂儿将雪娥卖为娼妓。

其中坐地虎刘二仅因向郑金宝(原名冯金宝)要房钱而不得，遂将陈经济和郑金宝拳打脚踢，既已打了，实无再将二人送入守备府惩罚的必要，因守备府并非其姐夫张胜所能做主。

而庞春梅作为已经扶正的周守备夫人，欲撵出或卖掉孙雪娥也着实没有寻死觅活、丑态百出的必要。

“被陷严州府”一段情节中孟玉楼迥异于在西门庆家时的表现，和庞春梅在守备府因欲撵出雪娥而显出的矫揉造作的丑态，当然也可被解释为在《金瓶梅》的人物世界中，

即使如被张竹坡称为“乖人”的孟玉楼和气象迥然不同于西门庆家诸丫鬟的庞春梅，也实在不配被称为好人，而是有着她们的丑恶面目。

但是这两段情节中情节与情节之间过渡得生硬、拙劣，也依然显得颇为明显。

若曰此两处情节只是过渡生硬、描写不合情理，而且尚属于较为隐蔽的缺陷的话，则第四十八回扬州苗员外的安童至巡按御史曾孝序处告状，曾御史批文下发后，府尹胡师文委阳谷县县丞狄斯彬查访一事，其情节纰漏即更为明显。

明文下来，狄县丞沿河查房苗天秀尸首下落，在清河县城西河边慈惠寺附近掘出一尸，于是将寺中众僧人夹打并收入狱中，并上报曾御史。

曾孝序疑其有冤。又过将近两月，正遇安童告状，通过认视正是被苗青、陈三、翁八所谋害之苗员外。

基本情节进展可如下所示：安童告状—曾御史批文—胡府尹委阳谷县丞狄斯彬查访—狄斯彬于清河县慈惠寺附近掘出尸体—拘囚慈惠寺众僧—回复曾御史—曾御史遇安童告状—安童认其正为苗员外之尸。

因安童告状曾御史方批文查访，而查到尸体并上报后，却在将近两月的时间恰巧遇到安童告状，从而认出尸体。

矛盾出现了，如果是先查访到尸体然后遇到安童告状，则告状一事似在后，曾御史即没有必要批文令府县查访；

如安童先告状，曾御史批文查访后，阳谷县丞狄斯彬查到尸体，则“将近两月”方遇到安童告状一事则实不可解。

这一系列故事情节，其舛误处昭然若揭。

《金瓶梅》一书中有两个较为重要的人物，其在书中未发一言，一为西门官哥，一为西门孝哥。

作者兰陵笑笑生在描写他们幼儿阶段的情状，如叙官哥拉奶屎后“磕伏在李瓶儿怀里睡着”一节，在乔大户家做客官哥和乔长姐“两个你打我下儿，我打你下儿玩耍”一节，第八十九回叙孝哥与春梅唱喏一节，第九十六回月娘让孝哥给春梅磕头孝哥却依然唱喏一节等，都毕肖幼童声口。

若曰多病多灾的官哥儿刚一周岁零两个月即夭折，尚无语言能力，其在书中一语不发在情理之中；

则西门孝哥在书中却是长到十五岁才被普静禅师度去，而未在书中出一语，即使在第一百回月娘问他“如今你跟了师父出家”之语时，孝哥也未答一言，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这只能理解为作者兰陵笑笑生对于幼儿阶段的孩童举动可以描写得形象毕肖，而对咿呀学语阶段的儿童描写却属于其盲点，缺少此方面的观察和能力。

正因对官哥和孝哥描写的缺乏，二者在书中也诚所谓在恍兮惚兮之间。

对于幼儿描写能够惟妙惟肖、对于学语阶段的儿童描写较少，或为作家避难之法，这在古代长篇白话小说中并不少见。

罗贯中在《三国演义》“赵子龙单骑救主”一节中有描写阿斗在子龙怀中啼哭、后正睡着未醒一段，而未写其孩提时代的表现即可为证。

在清代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红楼梦》中，曹雪芹描写贾巧姐的情节也可以看出：书中给读者的印象是巧姐一直是个孩子，前八十回中未作一语，即有“长不大的贾巧姐”之谓。

由此看来，罗贯中、笑笑生和曹雪芹等古代小说作者在人物描写方面实在是有所能为而有所不能为之处。

张竹坡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有多处论及《金瓶梅》的情节安排之妙，如文字穿插之妙、大间架处、入笋处、加一倍法等，文龙在其回末评语中也有多处论及《金瓶梅》故事情节的成败得失。

现代学术著作如《小说学通论》中也有对于《金瓶梅》情节方面的相关分析，其中对“趁窝和泥”法的分析较为详尽。

本节文字避其重复，以笔者自己之所见将作者兰陵笑笑生独具匠心的情节安排加以剖析，其中虽有论及笑笑生创作纰漏处，但是瑕不掩瑜，丝毫不影响其作品之伟大。

正如脂砚斋所言“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23]，真正名著也正因其有瑕疵才更显其为真正的名著。

《金瓶梅》作者对故事情节统与分的安排，对于其他通俗文学作品中故事情节的吸收借鉴方面，以及他随手成春的情节设置等方面，均可见其文心之妙。

《金瓶梅》的情节安排，影响了其后两个世纪中的世情小说的构思和创作。

本文作者    付善明 教授

[①]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58页。

[②]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9页。

[③]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0页。

[④]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675页。

[⑤]兰陵笑笑生著，张道深评，王汝梅、李昭恂、于凤树校点：《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335页，“陈经济”在崇祯本和第一奇书本中作“陈敬济”。

[⑥]兰陵笑笑生著，张道深评，王汝梅、李昭恂、于凤树校点：《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432页。

[⑦]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卷十一《晚霞》冯镇峦评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479页。

[⑧]  兰陵笑笑生著，张道深评，王汝梅、李昭恂、于凤树校点：《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432页。

[⑨]  兰陵笑笑生著，张道深评，王汝梅、李昭恂、于凤树校点：《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35页。

[⑩]曹雪芹、高鹗著，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12页。

[11]冯沅君：《古剧说汇》，作家出版社1956年版，第198~203页。

[12]［美］韩南著，王秋桂等译：《韩南中国小说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23~264页。

[13]徐朔方：《金瓶梅的写定者是李开先》，《杭州大学学报》1980年第1期。

[14]付善明：《<金瓶梅>与“隐性累积”——兼论其讲唱性》，《东方论坛》2009年第6期。

[15]罗烨：《醉翁谈录》，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3~5页。

[16]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91页。

[17]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辑校：《水浒传会评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6页。

[18]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辑校：《水浒传会评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7页。

[19]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37页。

[20]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39页。

[2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07页。

[22]朱一玄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50页。

[23]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1981年版，第418页。

文章作者单位：天津理工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2019（石家庄）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20，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