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于古籍间的修行人 ——读沈津先生《书海扬舲录》
读沈津先生《书海扬舲录》
《书海扬舲录》是沈先生的新作。这是装帧精美的一本书,书名的朱红色与古印的颜色相仿,设计简单精致。封面上有沈津先生的书法做水印,写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七排凹进去的圆点打在水印上,布局像极了古代的门钉,几道朱红色的直线勾勒得恰到好处。“煮雨山房”的印章与封面的“门钉”一样深凹进去,作者简介是和书本一样偏长的黑体朱红色小字。
新书翻开还有着油墨的味道,彩色插图与文字相得益彰,尺寸合适,不喧宾夺主。不同于一般图书页码分别印在左右下角的是,这本书左侧中央为书名,右侧中央印着左右两页的页码数。
书中有针对一部书所做的鉴定、有对先师的感念、有到访旧书店的游记、有与古籍接触的日常思考、有讲名人轶事的随笔……看似体裁多样,但都离不开古籍版本的话题和初衷。是一本没有专业背景的人,看热闹也能看得痴迷的书;有专业背景的人,看门道也觉得情真词切的书。
这几天常常晚上疲惫的回到寝室后,第一件事就是洗手,在对面的桌子上泡一杯茶,端坐在桌前,打开台灯阅读。常常读到忘了把泡好的茶倒出来,直到口渴才恍然想起茶的事。意念也跟着先生的笔触,到了那些波士顿更深夜静的晚上,穿过荏苒的时光,流动的岁月,扬舲于书海。
作为一个对古籍版本几乎是一窍不通的学生,这本书妙趣横生,能够提起我的浓烈兴趣。书中前八篇写人,后四篇为访谈录,中间五篇书话穿插其中,其余二十五篇为各类随笔。
其中最长的一篇当属“藏书印及藏书印鉴定”,洋洋洒洒三十五页,对各种藏书印如数家珍,十八组形制精巧、印刷清晰的藏书印穿插其中。文章中讲到光绪年间一个姓杨的书商,起初卖掉的劳氏兄弟藏书让他获利颇丰,于是想到伪造二人的藏书印,打在书上蒙骗消费者,后来他的徒弟竟然对伪造假印还有所“继承和发扬”,杨氏唯利是图的形象跃然纸上,生动有趣。
沈先生开篇所写八位前辈们的品格让人景仰:有“千元百宋随缘了,只作烟云过眼云”的森老;“一鞠笑容何处寻,千秋矩镬仰前型”的昌彼得先生;“老骥伏枥,殚见洽闻”的蒋复璁先生;“数十年贯穿六经百史,染翰林池”的饶宗颐先生;“多闻博识,酷嗜缥缃”的林章松先生,又谈及了一则与韦力先生的趣事。巧合的是,我的名字与林章松先生的博客名相同,也叫“天舒”。
而对先师顾廷龙,沈先生并无太多溢美之词,讲了与先师相处的种种小事,只是文末说到先师题字的折扇有些杂质时,一句“此等小疵,不能淹我先师墨宝之毫光也”,对先师的至深感情和景仰尽在字里行间中流露。
对挚友田涛先生的悼念则于细节见真情,从95年哈佛燕京图书馆的初次相见确立谁为兄长,吃“老边饺子”,到无意间互换眼镜…… 种种平常举止,刻画出了知音之间情投意合的愉悦场面。
到田先生家里,沈先生最想看的是“奇怪的,别人不曾注意的东西”,田先生的收藏,沈先生最懂;沈先生有书价木记之所需,唯独田先生恰有所藏。
田先生与沈先生没见过几次面,没拍过什么合影,也不说客套的话。顺其自然的相识、相知到告别。我想,田先生与沈先生的友谊,也许就是“云在青天,水在瓶”的境界,不用讨好他人,不用牵强附会,不用勉强自己,与此相同频率、一样质地的人自然的就会被吸引而来。
书中也有对《国家珍贵图书名录》中非珍贵品的质疑,说的是哪些书该收,哪些不该收。沈先生从以下七个方面指出《名录》所存在的问题:一、有的书与原著不符;二、应舍残取全;三、所藏皆残本就当割爱;四、有原本则不应收递修本;五、流传多者不应收入;六、明清时期无特点、非孤本当不考虑;七、排列次序应清楚明了。最后,提出建议:加强编撰《名录》的专家组,并提出人选。
这封信通篇语句诚恳,言简意赅,所列问题均有书卷为证,甚至于每册书现今所藏何处、存留几卷、哪处为残本、全帙或原本、递修本都一一道尽。由此可见沈先生治学严谨、事无巨细、悉究本末的学术精神。
再如写“美国东亚图书馆的历史文献收藏”这一篇,对各个重要的图书馆做了详尽的介绍,包括燕京图书馆、普林斯顿大学葛思德东方图书馆、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芝加哥大学远东图书馆……每个图书馆有什么样的特色收藏、购书渠道、机构设置都有详尽的介绍。对于馆藏数量更是了然于胸,并与国内的馆藏做出比较,分析成因。
这篇文章最打动我的,就是这句朴实无华的话:“我在哈佛燕京十八年,就是要将它所藏的三千余种中文古籍善本写成书志,把它们的内涵揭示出来,给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学者提供佐证,那么这一生也算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借用书中的一句话“轻富贵易,轻没世之名难”,沈先生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十八年殚精竭虑,却为的是成他人之功名。
沈先生的书有趣在,对于学术性的思考,用词简洁精准;对奇闻趣事,笔调轻松诙谐;对友人的情谊,着墨于细微之处……不同的题材,沈先生有不同的笔触。
我有时想,如果初入门时,是因为古书所传递出来的沉静与厚重、安然与风雅,那么相对于插花、焚香、点茶,今天,和古书打交道所带来的种种困扰其实会让这些带着文艺的期许走进古籍方向的人产生更多的挫败感。
古籍的味道,并不都是书香,更多的是樟脑味、霉菌味、湿潮气。而保管不当的古籍,也多半都带着虫洞,摸过古籍,手上则沾了不少灰尘,书页上字迹模糊更是常有的事情。当然,保存妥善的珍稀善本则另当别论。
相比古人在落花满径、苍藓盈阶之境烹茶读书的悠然自得,今人接触古籍则可能是另一番滋味。如果仅仅是看内容,现代的出版物自有各种装订、各类版本。更多人接触古书则是为了求证版本源流,书志的撰写有着固定的格式,学问的考究容不得一丝松懈,为了求证纸张的类别、藏书印的真伪,可能要查阅浩如烟海的各类工具书。
这个过程如果不是痴迷,不是源于热爱,大多数人一定是要感到枯燥乏味,但也许真的经过艰苦跋涉的阶段,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时,便也就能像先生一样,体会到“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的向往与欣喜。
先生要怀揣着怎样的热忱,才能将两万多部古籍本本过目,又过目不忘,也正是这数十年对古书的虔诚之心造就了先生一双慧眼,满腹经纶,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