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训诂】“口述史”与“文献史”的辩证——由《菊坛旧闻录》说开去
《菊坛旧闻录》是上世纪80年代末在台出版的一部“回忆录”式的文集,作者丁秉鐩,他是60年代台湾广播电台主持人。这部著作1995年10月由戏剧出版社再版发行,可谓海峡两岸读者甚众。
日前“宋韵京剧”微信公众平台分享了一篇摘自《菊坛旧闻录》的文章:《且说四小名旦》(2),其中有一章节:
“毛世来固然很聪明,但终因教育水准关系,有两个小毛病,使他吃亏不少。
一是见异思迁。在民国二十二年(1933),尚小云很帮富连成的忙,给本子,帮着排戏,像《玉虎坠》,原本是梆子,尚小云演改为皮黄,又加润色。以小翠花饰娟娟,尚小云饰冯伏氏。把本子给了富连成以后,帮他们排,把戏名就改为《娟娟》,以毛世来扮演,俨然第一主角,李世芳饰冯伏氏。这时,李、毛二人都给尚小云磕头拜师父。
二十五年(1936)秋,梅兰芳北上,富连成当局,请齐如山说项,把李世芳、毛世来又拜在梅兰芳名下,李世芳后来从梅很学了些玩艺儿,毛世来不过挂号而已。
按情理说,毛世来在坐科时期,既然一意宗小翠花,以小派是尚,出科以后,就应该专诚拜于连泉门下,再求深造,小翠花有许多好本子,也一定愿意传给这位后起之秀,好传他的衣钵的。没想到他不此之图,在二十八年(1939)八月,竟又拜荀慧生为师了。在他心目中,荀慧生是四大名旦之一,比小翠花好像有地位。岂不知,荀慧生与小翠花是两工儿,喜欢小翠花的,不一定听荀慧生;爱听荀慧生的,不一定去看小翠花。毛世来一直被观众以“小小翠花”目之,他也以此自居。他拜荀以后,不像拜尚拜梅,只图挂号,不学玩艺,对荀还真是摹仿一气,于是尽量减低泼辣,加强柔媚,这一来,却既不像小翠花,也不似荀慧生,变成四不像了。以他定型的剧艺而言,再改荀派是办不到的。因此观众逐渐失望,而上座也就愈趋冷落了。
再一个毛病,是不识大体。这里且举一个例证,大概在民国三十年(1941)左右吧,富连成社因为财务情况不佳,请出科的校友们,唱了两天义务戏,名为“庆祝富连成社成立三十五周年纪念”,地点在北平西长安街新新戏院。头一天是四个武生一出武戏,李盛藻的《黄鹤楼》,谭富英、迟世恭、毛世来的《珠帘寨》。第二天是四个武旦一出武戏,侯喜瑞、高盛麟、叶盛章的《连环套》,马连良、小翠花、马富禄《坐楼杀惜》,当时笔者曾有专文报导,在上海《十日戏剧》发表,可惜现在手边已无剪存的资料了。
且说头一天大轴的《珠帘寨》,在这出戏的后半部,收威之前,二皇娘激将,驱使李克用去大战周德威的时候,照例有一段念白。李克用说:“什么叫做好处,何不说将出来,我们大家听上一听啊!”二皇娘说:“等你得胜回来,备上一桌酒,把你请在上座,我们姊儿俩,两边陪着,一吃一喝,这乐子还小吗?这就是好处。”一般饰演二皇娘的,都是这么念法。谁想到,那天晚上,毛世来把这一段念完以后,又加了两句说:“富英,你长了这么大,有过这么大的乐子吗?”在他以为是当场抓哏,还认为很俏皮呢!当时却使台上演员,台下观众听了,都为之一愣。因为论辈分,谭富英是富字三科,毛世来世字五科;论岁数,应称谭为叔叔,谈客气,在台下也要叫先生了,他怎么可以这么说法呢?如果是王瑶卿,也还罢了,就连小翠花是二科的,也不会这么说,何况你是毛世来呢?这种比拟不伦,口气狂妄,立为梨园行同人所不满而不齿,自此人缘益坏,他自己还不知怎么回事呢!”
这篇文字被发表后,笔者陆续接到一些好朋友善意的问询,有人觉得这段“旧事重提”颇为不妥,也有人求证史实云云。
那么《且说四小名旦》中对毛世来先生评价中肯与否,笔者今天想从“口述史”与“文献史”的辩证这一角度说几句话:
首先,京剧界回忆类的著作太多,笔者多年研究这方面的文献,也曾尝试引用过一些著作中的相关内容,但是有一点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些回忆中与历史不符、甚至大相径庭者甚多。
笔者不想先去评论毛世来先生的艺术如何,所以话题回到《且说四小名旦》这篇文章,我们来看一看,口述的史料与文献研究中梳理的史料有着怎样的辩证关系:
第一,有些人回忆历史记忆有误,丁秉鐩先生说:“民国二十二年(1933),尚小云很帮富连成的忙,给本子,帮着排戏……”这句话所述就严重失实。尚先生义助富连成是在1934年夏天,而且是就”七夕“将至,给富社子弟排了《天河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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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报》1934年08月11日富连成新排首演《新天河配》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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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报》1936年07月22日
尚小云先生特邀毛世来助演《全部娟娟》
又说: “这时,李、毛二人都给尚小云磕头拜师父。”这个时间节点就更不对了,他俩拜师是在尚先生来富社一年后的193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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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世报》北京1935年06月01第7版-富連成梨花片
第二,有些回忆文章取材未必真实,所谓丁秉鐩认为毛世来1936年拜梅兰芳先生为师是“见异思迁”;1939年拜荀慧生先生是“在他心目中,荀慧生是四大名旦之一,比小翠花好像有地位。”是这样么?
笔者认为这种看法就是没有根据的,梅兰芳先生当年提出要收李世芳为徒,富社认为单独一人另投名师不妥,就选了毛世来、张世孝和刘元彤一起拜梅,难道身为科班学生的毛世来要提出反对?坚决不拜梅兰芳,就不是见异思迁了?而丁先生又根据什么说在毛世来的心目中“荀慧生是四大名旦之一,比小翠花好像有地位。”这种臆测纯属无稽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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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报》1936年12月22日
毛世来演出梅兰芳先生亲授《穆柯寨烧山·枪挑穆天王》
第三,有些剧评者评价乃为一家之言,丁先生认为毛世来“再改荀派是办不到的。因此观众逐渐失望,而上座也就愈趋冷落了”,这就属于一家之言,史实究竟如何?
1938年5月,毛世来从上海回到北京,经徐兰沅、韩佩亭二位先生的相助,组班“和平剧社”。“ 和平剧社”由毛世来挑大梁主演,最初的合作伙伴沙世鑫、袁世海、裘盛戎、詹世辅、艾世菊、许盛奎、罗盛公、罗世明、罗世保等大多是富社同窗。“和平剧社”常演的剧目有《辛安驿》、《大英杰烈》、《油坛记·杀子报》、《战宛城》、《 十三妹》、《 小放牛》等,由于他们的精诚合作,演出质量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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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05月26日上海《新闻报》毛世来演出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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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09月01日《新北京》
毛世来主演荀慧生先生亲授《花田八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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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09月06日《新北京》
毛世来主演荀慧生先生亲授《大战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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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09月15日《新北京》
毛世来主演荀慧生先生亲授《女起解 玉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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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09月17日《新北京》
毛世来主演荀慧生先生亲授《全部新十三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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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11月10日《新北京》
毛世来主演荀慧生先生亲授《辛安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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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11月17日《新北京》
毛世来主演荀慧生先生亲授
《全部香罗带》特约一至八本《全部十三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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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05月07日《新北京》
毛世来新排首演荀慧生先生亲授《全部元宵谜》
接下来的几年,毛世来经常率团演出于京、津、沪及山东、河北等地。由于他功底好,戏路宽,嗓音清亮,扮相俊俏,白口清丽干脆,跷功极佳,以能唱擅做、文武兼备,“和平剧社”一下子就站稳了脚跟。他不但常年应邀流动演出于北京的各大剧场,而且足迹遍及天津、上海、青岛、奉天(沈阳)、济南、济宁、徐州、蚌埠、张家口、太原、武汉等大中城市及沿途各市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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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04月11日《新北京》
毛世来首演荀慧生先生亲授《八本得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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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09月17日《新北京》毛世来首演荀慧生先生亲授《红娘》
经过研究,毛世来先生是“四小名旦”中组班最早的人。“和平剧社”后来改建制为“和平京剧团”、“北京市和平京剧团”,除新中国成立后毛世来一度短暂加入“北京市京剧一团”(前后有大约一年时间)外,他一直挑班独立演出。(可参见《娇媚天成——四小名旦毛世来先生舞台艺术年谱》出版发行)什么学不了荀派,上座渐衰可能都是猜测吧,纵观毛世来先生1938——1958年的演出记录,这些言论是立不住的。
再说那场《珠帘寨》,丁秉鐩先生认为这场戏是“三十年(1941)左右吧”,这种回忆与史实相差太大。这场演出是1939年11月29日,剧目也不是“头一天是四个武生一出武戏,李盛藻的《黄鹤楼》,谭富英、迟世恭、毛世来的《珠帘寨》。第二天是四个武旦一出武戏,侯喜瑞、高盛麟、叶盛章的《连环套》,马连良、小翠花、马富禄《坐楼杀惜》。”而是这样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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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北京报》“游艺版”1939年12月01日有相关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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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报道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毛世来之二皇娘,甚合身份,一切均按老规矩演来,只唱腔则已荀(派)化矣。临时插诨亦妙甚:当二皇娘挂帅升帐前,大太保起霸上,而谭富英亦按老例起霸,演至元帅点卯先行未到,大太保(叶盛兰)求情宽限二卯,毛世来此时抓哏曰:'呦,你这么向着他(指谭),可显出你和他沾亲了。’盛兰的弟弟盛长是谭(富英)之妹夫,台下大笑。当李克用上,大太保对曰:'父王,你误了。’谭(富英)曰:'我九点便来了,怎么误了?’盖谭(富英)当晚到后台不到九点,此哏正符合。旋二皇娘传令将先行斩了,大皇娘(唐富尧)求情;遂再令责打四十,大太保又愿代受。毛世来遂曰:'你瞧,斩吧,姐姐你讲情;打吧,他又有这样好的儿子,替他……’台下又哄堂”。
至于丁先生所说笔者并没有见到别人的记录,也没有听哪位艺术家提到过。四小名旦毛世来先生的艺术有目共睹,在这里不想多说,从《菊坛旧闻录》这一整部书里回忆内容相对混乱来看,笔者认为可信程度并不高。但是情有可原,因为早年间资料查阅不如现在方便,再说丁先生身处海峡对岸,想要采访一下当事人就更不方便了,所以我们没有必要深究他对毛世来先生的评价如何的偏颇。当然,历史也不会因为一个丁秉鐩就否定把毛世来的艺术成就,更不能把怹从四小名旦中除名吧?
结合近期发生的因为几篇文章,如:《【原创】1948年马连良赴港之前》、《【读史】也说名旦杨荣环的出科与走红》、《【原创】谈谈“挑班”与“并牌”的关系》、《【独家】寻找杨荣环 之 出科》所引起的个别争论,笔者认为,这也是应该充分认识到“口述史”与“文献史”的辩证这一观点,客观的去梳理史实、评价艺术家,而不能根据个人喜好就去粉饰什么,甚至是掩盖什么,这就是个别人的心态的问题了。
所以,当遇到一些有疑问,或有争议的问题时,作为某位艺术家的后人也好,追捧者也罢,即使看到有人分享像《且说四小名旦》这么偏颇的论著,也不能不理智的跳出来横加指责,更不能去找人家公众平台蛮横的要求下架、删帖。因为历史已经过去了,别人的评述也已经或将要成为历史,我们可以去考证,可以写出来考证的文章让大家看看,而不是去无端指责别人,甚至妄图达到某些其他的不可告人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