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传（第36章）
第36章 不测风云
有时，才华也会伤人，且不自知。
王维自然无意伤人，但他凭什么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锦心绣口，出口成章，把别人一辈子都搞不定的琴、棋、书、画、诗通通拿下？
王维自然不想伤人，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经伤到别人了。
他与生俱来的光芒，注定会时时处处反衬别人无可奈何的黯淡。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王维不知道，他因才华而闻名，也将同样因才华而跌倒。
秋风乍起，吹皱漫漫曲江水。721年秋天，在太乐署风生水起、意气风发的他，却被莫名其妙地贬官了。起因是，他在编排《五方狮子舞》时，私自请岐王观赏。
这事，还要从中秋佳节说起。
“狮舞千招无敌手，龙腾万里得民心。”舞狮历来深受帝王喜爱。中秋佳节将至，为给圣上中秋赏月助兴，太常卿崔日知交代刘贶和王维，组织太乐署的伶人们编排《五方狮子舞》。
王维接手此事后，自然十分上心。为了让圣上看到更为精彩的狮子舞，王维借鉴当时最有名的岭南狮子舞，设计了一套难度颇高的动作，并精心挑选5个聪明伶俐、身手敏捷的伶人排练。
王维安排一个伶人举着一个大红绣球作为引导，每头狮子由两个伶人合作表演，一人舞头，一人舞尾。鼓乐声中，两个黄狮子欢快地用小碎步跳跃腾挪、摸爬滚打。忽上忽下，忽前忽后，忽高忽低，忽急忽缓，一会儿张口，一会儿抖毛，一会儿登高，一会儿滚地……憨态可掬，热闹喜庆，高潮迭起，精彩纷呈。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王维指导伶人日日排练，连日来，忙得连家都顾不得回。
这日，和往常一样，王维又在太乐署指导伶人反复练习。忽然，岐王踱着方步缓缓走来。
“摩诘，多日不见你来府上，一切可好？本王途经此地，便来看看你。”
“多谢王爷关心，等忙过这一阵子，正想去府上叨扰王爷。”
“你如此尽心，一定又是佳作，本王拭目以待。”
当王维听到“拭目以待”四字时，不禁大惊失色。他只顾着和岐王说话，竟忘了叫停正在排练狮子舞的伶人！也就是说，当着岐王的面，他们完整地跳完了一场《五方狮子舞》！
在唐代宫廷中，因为“黄”、“皇”谐音，因此，黄狮子舞意味着至尊无上，是专门给皇上看的，只有皇上在场或得到皇上批准时才可以表演。否则，就是僭越，要被扣上“欺君犯上”的罪名。情节严重的，可定为死罪。
王维不禁吓出一身冷汗，连带原本不明所以的岐王，也心里“咯噔”一下，心有余悸，惊魂未定。
王维赶紧送走岐王，并马上叫来正在排练的伶人，沉声道：“岐王根本不知道我们在排练《五方狮子舞》，你们就当岐王不曾来过。切记，切记。”
伶人们早已吓得点头如捣蒜，自然言听计从。
然而，排练场的角落里，却有一双阴暗的眼睛，目睹了这一切。一声冷笑后，眼中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光。他心中暗喜：机会终于来了！
这个躲在角落里的人，是鼓吹署的鼓吹丞张洇。鼓吹署和太乐署都隶属于太常寺，都归太常卿领导。因此，他和王维一样，官职也是从八品下。
鼓吹丞专门负责宫廷鼓吹事宜。唐代规定，除皇帝、皇后、太子以外，一至四品官员也可享受鼓吹。
鼓吹分鼓吹、羽葆、铙吹、大横吹、小横吹等五部，五部鼓吹各有不同的演奏曲目，所用乐器主要有筚篥、排箫、鼓等。
张洇担任鼓吹丞三年多来，利用职务之便，积极结交朝中大员，一心想着早日升迁。
不料，自今年春天王维入仕以来，创新之举可圈可点，朝中上下都对他刮目相看。尤其是太常卿崔日知，更是对他赞不绝口，大有后来者居上之势。
“我已经在这里熬了三年多了，凭什么被这个才来三个多月的小子抢去风头、踩在脚下？”
嫉妒，其实是一种可怕的病，它会蒙蔽自己的双眼，最终走向毁灭。
张洇就是如此，他从未反思自己的无法升迁是因为平庸无能，而是将原因一股脑儿怪罪在王维身上。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只有除掉王维这个眼中钉，我才有升迁的机会，必须除之而后快！”
于是，他暗中观察王维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试图从他的细枝末节、蛛丝马迹中挑出刺来。
但，足足跟踪了一个多月，竟然一无所获。王维不是勤勉工作，就是吟诗作画，完全中规中矩，找不出半点差池。
直到今天，听说王维又在加紧排练《五方狮子舞》，张洇抱着“不见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心态，继续跟踪王维。
本以为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正准备撤离时，岐王来了！
好家伙！只顾着和岐王聊天的王维，竟然忘了叫停《五方狮子舞》，任凭伶人们演完了整场！
要知道，未经皇上许可，让岐王看到只有皇上才可以欣赏的《五方狮子舞》，这不是“欺君犯上”，又是什么？！
这一刻，张洇终于“嗤嗤”地笑了。他的笑容里，透着丝丝寒气。纵然在夏日正午的阳光下，也让人不寒而栗。
“王维，你的好日子要到头了！”他眯缝起那双三角眼，似乎已经看到了王维惨淡的下场。
果然，张洇的告密成功了。
次日早朝，玄宗怒容满面，就《五方狮子舞》事件严厉斥责太乐署等一干人。
早朝的结果是，岐王被贬为华州刺史，太乐令刘贶受到严重处分，太乐丞王维被剥夺京官身份，贬到两千里地之外的山东济州，担任司仓参军，正九品下。
一夜之间，王维从玄宗身边的近臣，成了一个远在天边的微不足道的仓库管理员。
这不啻为一道晴天霹雳，把王维击懵了。随着一声“退朝”，一切都结束了。
根本没有任何解释的机会，或者说，即使给你解释的机会，又有何用？
当上朝的百官如潮水般退走后，偌大的广场上，只剩下王维孤独的背影。他单膝跪地，垂首无言，心中一片迷茫。
任太乐丞四个多月来，他扪心自问，不说鞠躬尽瘁，也是尽心尽力，对上忠于朝廷，对下体恤民情。可为什么转瞬之间，就失去尊严，从云端跌落尘埃？
他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整个人仿佛已变成了一尊冰凉的雕塑，果然是高处不胜寒……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此刻，他的脑海里，只剩下这句母亲从小教他诵读的《金刚经》上的话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回家的。他只知道，他到家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下了。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屋外秋雨绵绵，淅淅沥沥。雨滴打在庭中的芭蕉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似乎要滴碎愁者本就愁云惨雾的心。
听着这一声声雨打芭蕉的声音，王维渐渐清醒了。他明白，早朝上发生的一切，已是不争的事实，他已无处可逃。他的心口，仿佛生生塞进了一团烈火，疼痛焦灼，难以名状。他再无睡意，披衣下床。
“璎珞，本想许你凤冠霞帔，一世无忧。如今，你尚未过门，我就落魄如此。唉，天意弄人！”想到远方的璎珞，他的愁绪又添了一层。层层叠叠堆在心里，化为一个无声的叹息。
他走到案前，提起笔来。此刻，似乎只有写点什么，方能排解心头的苦闷了。只见他在纸上笔走龙蛇：
雨打芭蕉叶带愁，心同新月向人羞。
馨兰意望香嗟短，迷雾遥看梦也留。
行远孤帆飘万里，身临乱世怅千秋。
曾经护花惜春季，一片痴情付水流。
写罢，和衣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再想了。就像他在诗中所说的那样，“一片痴情付水流”。
掌灯时分，李龟年来了。见屋里有些昏暗，他点亮了案上的蜡烛。
“鬼年，是你？”王维睁开双眸，从床上支起身子，看着李龟年的背影，哑声问道。
“摩诘兄，是我。”李龟年走到王维床边，说，“我方才去访了几位老友，倒是听说了朝中的一些事情。”李龟年经常出入王公贵族之家，消息自然比较灵通。
王维起身，请李龟年落座，屋子里一阵沉默。
李龟年看着王维，叹了口气，说：“摩诘兄，你知道吗？刘贶父亲——刘知几大人也被贬了。”
“啊？刘大人也被贬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王维“霍”的一声站了起来，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千真万确。我听说，其实，圣上对他早就不满了。他修撰《则天实录》和《睿宗实录》时，秉笔直书，不知忌讳，圣上要他做些改动，他坚决不从。不过，因为他在朝中声誉颇高，圣上也不好拿他怎么样。今日早朝，他儿子刘贶受罚，他去找圣上申辩，据理力争。圣上大怒，当即将其贬为安州别驾，令其限期离京。”
“刘大人年事已高，怎经得起如此折腾……”王维跌落座椅，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李龟年也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如此想来，究竟是刘贶受父亲牵连而受罚，还是刘大人受儿子牵连而贬谪，也很难说得清了。”
王维沉默不语，脸上的表情，是异样的沉重。
李龟年喝了口茶，继续说道：“还有一事更为蹊跷。你想，岐王是圣上的四弟，和圣上走得很近，多少风光，多少尊贵！如今，却仅凭小人一句谗言，就被贬为华州刺史，限期离京。如此看来，圣上的意思不是很明显吗？若非圣上想要动他，仅凭一个小人，怎能动得了堂堂岐王呢？”
听李龟年说到岐王，王维心中愈发隐隐作痛。岐王对他恩重如山，如今却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被贬。这个罪名，因他而起，和他有关。
想到这里，他目光如炬地看着李龟年，沉声道：“龟年，你我方才所议之事，非同小可，容我再细细想想。你我出了这个屋子，千万莫再提起。”
“好，龟年谨记教诲。其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不当官，在不在长安，都不打紧。要紧的是你的心境，切莫让这些事情，乱了你的心境。”李龟年常年出入侯门，看多了宦海沉浮，似乎比别人更为淡定。
“龟年，谢谢你。”王维自然明白李龟年讲的每一句话。或许，李龟年是对的，离开长安，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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