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鼠奇遇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就被分配到一个山郊的老鼠洞口捕捉老鼠。老鼠的出没有时,速度极快,就像按了快进的镜头。要看清老鼠并不容易,但我们的工作满足于看到老鼠。即便将其逮住,也止于看到这一视觉动作,因为除了动物学家,没有人会专心去看清一只令人生厌的老鼠。
那座山处于众山之中,长得和群山并无多大不同,山坡上长着微小的草与零星的花朵。为了准确找到这座山,我们在路上做了许多标志,比如有人拿了个红毛线团,一路走一路往地上撒线;有人则隔一段距离就插一块标牌,还有人像狗一样走到哪里就撒一泡尿。我什么标记都没有做,我看看周围的树木长势、山峦起伏状况以及大致的距离就可以确定具体的方位。毛线团会断,标牌会折,尿会风干,但记忆是持久的。
凭着我的记忆,第三天,我一个人去山麓找到了老鼠洞。我静静地守在那里,为了不惊扰老鼠,除了一个较大的空罐子,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快到洞口的时候,甚至将鞋子脱下来走。被太阳炙烤已久的岩石发挥出来的热量使我的脚心痒酥酥的,好像有一只小手在挠。我小心翼翼地弯腰,把腿折过来,盘腿坐在距洞口不远的地方。我的腿很灵活,就像折叠刀一样。我把手放在上面。透过裤子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生怕轻微的响动引起老鼠的警觉。老鼠这种东西,全凭谨小慎微才能在世界上存活,它们长了副小胆子,却还要去做亏心的事。我连水和食物都没有拿,太阳情绪激烈地烘照着我,我像是就要被烤焦的面包。我听到了蝎蝎螫螫的风声,它们在以最慢的速度行军;我听到隐匿在田野里嗤嗤啦啦的蟋蟀声响,它们对一种亘古不变的唱腔情有独钟;声音最大的是心中的抗议声,它们就像苛政之下将要暴动的农民军,它们在叫,要水,要食物。我还是正襟危坐着,不去理会它们,我将要坐化但又不至于睡着。我的神智很清楚,就像雨天沾满泥泞的脚印一样清楚。这样清楚的神智就像一层薄薄的纱帐,使我免于蚊虫的叮咬。
终于,一只老鼠被我的执着所打动,它先是微微露出尖尖的头,左右探探,使劲用鼻子嗅一嗅,而后才缓缓钻出来。它看了我一眼,不过没有停留。后面还有两只老鼠也跟着出来。这时我猛地吹起口哨,声调纡曲委婉,老鼠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朝着声源地爬过来。通过这么多天的练习,我已经可以体察出老鼠的心理活动,就像测谎仪一样精确地反映出老鼠的每一条思想脉络并通过口哨声音表现出来。如此,老鼠感到自己的内心与外在的世界发生了妙不可言的关联,它们循声而来。我忍着饥饿,拧开罐子,将声音灌进里面,放在地上。三只老鼠就像回到故乡一样进到充溢着老鼠之音的罐子里,我竖着拿起来,拧上罐子盖,穿好鞋就往回走。
回去呀,李三。王若虚对我说。他是我的同伴之一,我们之间说话不多,仅限于一些寻常的问候,有时候见面只需点点头。于是我点点头。
实际上三只老鼠并不值得我去山郊一次,我只是没有其他的事可做而已。但我发现今天捕捉到的老鼠似乎有些不寻常,说不上哪里不寻常。我将老鼠放在铁笼子里。那里曾经放过上百只老鼠。为了测定它们的耐饥饿能力,我从不给它们喂食。寻常的鼠最多五六天就饿死了,精力极其旺盛的则能达到九天。它们在笼子里百般挣扎,铁笼子的每根铁杆都留下了老鼠神经错乱所留下的啃噬痕迹,还有老鼠以头撞击铁杆所溅出的血污,以及老鼠互相攻击互相残杀互相食用留下的遗骸。在将三只老鼠放进去之前,我把笼子中的东西都倒掉,又用水冲了一遍,用消毒液泡了一会。做这些事的时候,我戴着消过毒的塑胶手套。清理完后,我将三只老鼠投放进去。它们叽叽喳喳地叫了一会,沿着铁笼四处跑了一会,各处都抠了一遍,咬了一遍,又瞅瞅在一旁看它们的我,知道没有指望后就安静地蹲伏在笼子里了。
第一天,三只老鼠四处乱窜,它们似乎怎么也不能相信几根铁栏栅就能把它们的世界分成两半,它们渴望化成空气或是水,只要通过这笼子。半夜还能听到叽叽喳喳的声音。第二天,它们蜷缩在一个角落,不再寄望于逃脱,它们的精力正在一点一滴地消耗,它们感到自己的生命就像沙漏里的沙子,正以百川归海的速度流逝着。接下来的几天,三只老鼠都没精打采,像是蔫朽的花朵。那期间我又去了两次山郊。我发现自己逐渐喜爱上了那座山,它巍峨挺拔的身姿让我想到男性的阳刚之气。因此捕鼠时候也不大专心了。而且老鼠似乎知道了洞口的危险,一连几日都没有出来。也许它们又打了其他的洞也未可知。我能想象到它们在地下打洞时候磨牙刨蹄的模样,它们左右开弓,用蹄子孜孜不倦地将土甩在脑后,用牙啃咬坚硬的小石块,再加劲将松软的土敦实,终于开出一条通道来。如法炮制,它们构筑起一个完整的地下王国。
我们又去寻访其他的洞,有的洞很深,就像一道艰深的题目一样。在获取胜利之前,我们必须和耐心作伴,与无聊为友,以对抗时间的流逝。有时候,时间流失起来就像泥石流一样,一忽儿就过去了;有时候时间却像凌迟,折磨着人的心性。在一个洞边上,我看到一只探头探脑的老鼠和我之前抓住的老鼠有着相似的动作,它们都是先耸耸肩膀,而后抬起坐在地上的屁股,再动动耳朵,转转眼睛,在综合各个器官发送过来的报告之后,才缓缓地爬出来。
世界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世界,老鼠的洞是一个见证。它们的地下王国令人震惊。它们构筑了一个等同于地上世界的地下王国。不同老鼠各司其职,各自搬运食物、分类储存、甚至加以加工。它们习惯黑暗如同太阳习惯光明。
我回到住所,发现笼子里一只老鼠也不见了。怪哉,难道是我没有关紧笼门,但我明明记得自己走之前将门关得紧紧的。真是倒霉透顶。我在地上跺跺脚,检查了一番门窗,没有撬动的痕迹,它们还在屋子里,它们一定躲在暗处嘲笑着我。我立即出门去买了捕鼠器回来。按照店员的说明,我在捕鼠器上中部的捕鼠仓上放置了几块奶糖、两根排骨骨头作为诱饵。
每次从山郊回来,我都要检查一下捕鼠器,但诱饵还在那里,原封未动,储鼠仓也空空荡荡的,像一无食物的肚腹,它在喊饿。老鼠哪里去了呢,虽然问题很重要,但没有答案也是颇让人头疼的,我依次勘察了墙角的衣柜、扎紧口子的面袋、床底晦暗的空间,都没有踪迹。
转眼十天过去了,我几乎忘却了三只老鼠。面对空空的老鼠笼,也没有再添的意思。捉到老鼠之后,直接给了贾似道,贾似道家里养着一只波斯猫,左面的眼睛是蓝的,右面则是绿的,我去他家的时候,猫一直在我腿上蹭,它毛茸茸的皮毛使我的腿肚一阵阵发痒。因为有老鼠吃,它的毛发光鲜,身体略微发福,肚子底下有一排的奶头,是一只母猫。动作矫捷,出手迅猛。一次我将一只老鼠放到地上,老鼠仿佛嗅到了什么,一扭头,看见了猫,周身的毛顿时奓了起来,愣了会神,就慌不择路地奔逃起来,猫像飞一般地扑上去,不一时就截住了老鼠的去路,伸爪挠了老鼠一道子,老鼠哀嚎了一声,呀,急急转身回逃,猫跳了起来,用前蹄左右抟弄老鼠,仿佛摆动一只线团,老鼠被搞得晕头转向,一时动弹不得。猫见猎物不动,也自岿然不动。老鼠老不容易挣扎起来,轮了一回眼珠,突然跳起来朝左边跑去。猫先不追赶,顿了顿,蓄好势便迈动四蹄,全力追击。仿佛一辆大卡车将小车压在底下,猫用爪子将老鼠的头按住,又拍了几掌。就张大口叼着流出血汁的老鼠小跑着去外面享用去了。
这天回到家,家门开着,我吃了一惊,照理应该是锁着的啊。打开门,三个人坐在沙发上。见我回来都站起来要和我握手,介绍说他们是叔大,叔二,叔三。我问你们怎么来我这里。叔大说,交个朋友嘛。叔二点头说,是的,不是有句话吗,四海之内皆兄弟。叔三接着说,大家都是兄弟嘛。他们都伸出手和我握。我的手上还残留着刚才抚摸过波斯猫所余下的毛,他们见了,都说,猫可不是什么好动物哦。我问,那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了,他们相互看了看,这时我注意到他们的眼睛都很小很圆,像是一枚小黑纽扣,鼻子尖尖的,胡须像是好久没剃了,直直地翘着。叔大说,是从外面开门来的。我表示莫名其妙。叔二说,我们来是因为一件事。我看了看他们相似的面容,问,什么事。叔三说,我们想请你把老鼠笼子送给我们,我们也捕了一些鼠,正愁没有地方放。可是我又不认识你们。今天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说罢,叔二一把抄起铁笼,三人夺门而逃。看着它们的背影,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它们就是那三只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