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30
再示叔子
卑无高论却成奇，出处吾心了不疑。未保群飞天可刺，且容独立世如遗。书供枕葃痴何害？诗托呻吟病固宜。今日朱颜两年少，宋王官职恐虚期。
【笺说】
《再示叔子》一诗，显然是《答叔子》诗后，紧接着再写的，从此诗的内容看还是接着回答冒效鲁的“垂询”而来，看此诗首二句即可知。
据《国师季刊》第五期，此诗原作《更呈孝鲁（香港作）》，可知此与上诗《答叔子》同时，也是作于香港归舟中。
卑无高论却成奇，出处吾心了不疑。
首联上句说，平实并不高深的言论，反而成了奇谈。
“卑无高论”，平实言论，不故作高深；此语出自《史记·张释之传》：“卑之，毋甚高论，令今可施行也。”
此处“卑无高论”指的是什么？就是《答叔子》所论，尤其是“一官未必贫能疗，三命何尝诗解穷”、“试问浮沉群僚底，争如歌啸乱山中”这两联。这些听在冒效鲁耳里，未免就有些惊世骇俗。
“却成奇”，是指冒效鲁而言。所以钱先生在此诗开头就表白说，卑之无甚高论，不要认为是奇谈。
首联下句说，这种“高论”所揭示的“出处”立场、观点，在钱先生的心里是没有一点儿怀疑的。
句中的“出处”，是古代读书人常用语，也是立身之道，“出”为出仕为官，“处”为隐逸，独善其身；此语出《易·系辞》：“君子之道，或出或处。”在过去，“或出或处”是人生大事，王安石《松间》诗说“丈夫出处非无意”，黄庭坚在《寄题钦之草堂》也说“出处士所重，其微难具论”。
在古代，读书人的出路，几乎就两条，或出仕为官，或私塾教书，否则家无垄亩，又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何以为生？但到了近代，读书人的为生之路，要比之前宽阔多了，不为官，尚可大学教书。这恐怕就是钱先生“所重”的“出处之道”。可能是冒效鲁对此有点儿怀疑，所以钱先生表白说，自己对此“了无疑”——完全、一点不怀疑。
未保群飞天可刺，且容独立世如遗。
颔联两句，再次重申自己的认识。上句说，为官之路，很难保证就能有大成就。
“群飞天可刺”，颇疑此语出赵雍《江城子》：“任尔刺天何足道，终不肯、羡群飞。”意谓不与为官的人一起从政。
“群飞”，结伴飞行；此指合群从政。（“群飞”另有一出处，汉扬雄《太玄经·剧》：“海水群飞，终不可语也。”，比喻国家动乱。钱先生在《谈艺录》序中也用过：“既而海水群飞，淞滨鱼烂。”但此“海水群飞”写动乱，与“天可刺”相连而意义不贯。）
“天可刺”，即可刺天；“刺天”，冲入天空；多用来喻名位遽升。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四：“郎官马子约题诗法堂壁间曰：'十年衰病卧林泉，鵷鹭羣飞竞刺天。黄纸除书犹到汝，固知清世不遗贤。’”陆游说的“刺天”，就是升高位，而且也是用的“群飞刺天”，与钱先生用法相同。
钱先生对读书人从政的判断是对的，在专制政体下，读书人的意见可有可无，全凭执政者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而读书人干政，又非其所长，当然更非钱先生这样的读书人所长。
颔联下句承上句而来，既然出仕不可为，且容我独立如遗，如被世人遗忘吧。
“独立世如遗”，从苏轼《前赤壁赋》“飘飘乎如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变化而来。“世如遗”，即被世遗忘。
这也郑符合钱锺书的人生追求和为人态度。钱锺书后来虽然因《围城》及其电视剧暴得大名，其实为人一直甘于寂寞，不求闻达。他的轶事，如一位英国女士要拜访他，他在电话中说：“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不错，又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甚至时人趋之若鹜的国宴，他也一口谢绝，更遑说他谢绝电视台拍摄《中国当代文化名人录》了。所以钱锺书要“独立世如遗”，绝非大言欺人，而是真实写照。
书供枕葃痴何害？诗托呻吟病固宜。
颔联说要“独立世如遗”，那么具体是什么？颈联说，做个“书痴”、耽诗如病，简单说就是“诗书”二字。
且看颈联上句，书籍供人当垫枕之物，痴于书，有什么害处？
“葃”，垫枕之物；“书供枕葃”，即是“枕书”。这也是文人以书为伴的举止，如陆游《浮生》一诗，就描写了此境：“浮生过六十，百念已颓然；独有枕书癖，犹同总角年。横陈粝饭侧，朗诵短檠前。不用嘲痴绝，儿曹尚可传。”
钱先生痴于书也是出了名的。仅以其读书笔记算，外文笔记本共一百七十八册，共三万四千多页；中文笔记与外文笔记不相上下（后来影印出版共二十册）；此外还有《容安馆札记》，也是钱先生的读书心得，共三大册，两千多页。说钱先生是“读书种子”实不为过，翻其读书笔记，反观我辈也称读书人，真是汗颜！
颈联上句说“书”，下句说“诗”：作诗，依托于呻吟如病一般，固是应该。
“呻吟”，是形容作诗的苦思；出于《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说宋代诗人陈无几“平时出行，觉有诗思，便急归，拥被卧而思之，呻吟如病者，或累日而后成，真是'闭门觅句’。”所以，黄庭坚诗中说“闭门觅句陈无己”（《病起荆江亭即事》）。钱先生认为：
所谓“不为无病呻吟”者即“修词立诚”（sincerity）之说也，窃以为唯能其无病呻吟，呻吟而能使读者信以为有病，方为文艺之佳作耳。文艺上所谓“病”，非可文以诊断得；作者之真有病与否，读者无从知也，亦取决于呻吟之似有病与否而已。故艺之不足以取信于人者，非必作者之无病也，实由于其不善于呻吟；非必“诚”而后能使人信也，能使人信，则为“诚”也。（《中国文学小史序论》）
今日朱颜两年少，宋王官职恐虚期。
尾联归结到冒钱二人：今天还是两个年轻人，像宋荦、王渔洋那样的官位，那是不要指望了。
钱先生此联有自注：“渔洋寄漫堂绝句云：'当日朱颜两年少，王扬州与宋黄州。’”王渔洋此诗名《寄荦诗》，是其晚年所作，诗是写给早年同以诗名世的宋荦，全诗为：“尚书北阙霜侵鬓，开府江南雪满头。当日朱颜两年少，王扬州与宋黄州。”这首诗说，王渔洋现在已为刑部尚书，宋荦已为苏州巡抚；当年我俩以诗名世时，王渔洋仅为扬州推官，宋荦仅为黄州通判，当年俱为卑官小吏。
钱先生尾联的上句“今日朱颜两年少”，只改动了“当日朱颜两年少”的一个“当”字为“今”字，把回想的诗意，改为现实的描写。钱先生这是说，现在我们两人，像王渔洋与宋荦当年一样，还是两个年轻人：“朱颜”，是红润的容颜，当然是年轻人的样子。
下句说，宋王二人那样的官职，恐怕要期望落空。
“宋王”，“宋”，宋荦，号漫堂，年轻时曾在黄州作通判，晚年为苏州巡抚；“王”，王士禛，号渔洋山人，年轻时曾在扬州作推官，晚年为刑部尚书。二人均为清代乾隆年间著名诗人。
“虚期”，不能实现的愿望；清沈荃《清源怀旧》：“虚期万里风，徒愧中流楫。”
此句是说，我们两人，如果期望像王渔洋与宋荦，成为有那样高官位的人，恐怕不可能。此句表面为钱冒两人而发，实专指冒效鲁，因当时只有冒在做小官；所以，此句也可视为是对冒效鲁的一种委婉劝诫。
那么，钱先生为什么断言冒效鲁做到高官为“虚期”呢？窃以为冒效鲁此人性格实为不适宜作官。陈巨来将其定位为沪上十大狂人之首，被人视为“玩世不恭”，这样的人作“名士”，作诗人，未有不妥；作小官谋生，亦无不可，但想做到大官，恐其城府与韬略，难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