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婚外情,几个简单事,杨德昌硬是拍出了哲学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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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电影的核心,是外国妞无聊至极,胡乱打电话找人聊天或是恶作剧。无意中,她拨通了李立中家的座机。李立中不在家,其妻周郁芬接了电话。杨德昌的所有影片,其核心,都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引发了一场大危机。

外国妞要找李立中,撒谎说有要紧事,听说不在,就说:“其实找你也一样啊……有些事情需要解决……”她约定了见面地点,却没有出现。由此,周郁芬怀疑李立中外面有人。其实,她也给自己的出轨找到了理由。

她已经去见了曾经喜欢自己的同学小沈,特地给他送了一本自己写的小说。小沈事业有成,开着一家公司。他说,我知道你书中有一个故事的男主角是我。没多久,他们就睡在一起了。

她跟李立中的感情基础丝毫不稳。从后来的剧情可知,周郁芬、李立中、墨镜警察、小沈,当年他们都是同班同学,而才女周郁芬是很多人追慕的对象。诚如小沈说,那时候真没想到你们会结婚。

结婚后,周郁芬辞去高薪工作,在家写小说,写得并不顺利。影片一开始,她出场的第一句台词就是:“想重新写过,截稿时间越近越没灵感。”李立中表示关心,又不理解:“放轻松嘛,写部小说怎么会变成这么要命的事呢?”

周郁芬可谓受尽精神折磨,终于完成了一部小说《婚姻实录》。对此作品,她原本不抱任何希望,只是如期交了稿,出版后却意外获得头等奖。评审委员说,这部小说非常生活化,可又充满曲折,看了令人浑身发冷。这简短的评价,完全可以看成是本片导演杨德昌的夫子自道。

这部电影也非常生活化,故事情节细腻而曲折,色调阴郁灰暗,看得令人浑身发冷。影片中,周郁芬跟丈夫李立中吵架,她完全是对着镜头前的观众在说,到现在你还是不懂。我想,很多人看完此片,确实还是不懂。

片头部分,为什么小区里的人都不关心正在发生的枪战?李立中最后的复仇,究竟是他的幻想,还是那个墨镜警察抑或周郁芬做的梦?看这部电影时,我在反复琢磨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杨德昌模糊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

黎明,警车呼啸,穿过街市,打破清晨的寂静。随后,镜头中出现一副黑白画,惊恐的眼神,嘴巴大张,表情极度恐慌。这极度的恐慌,凝固在画纸上,画中人物再绝望,也呼喊不出来。一个男声画外音幽幽响起:我操,都七点啦,天都亮了耶。

这是一对小情侣,男的刚醒,女的靠着枕头,彻夜没睡,在看小说。屋子里非常安静。画面转到随晨风兀自飘拂的白色窗帘,警笛声隐隐传来。

男的跑去窗台看,转身穿衣服鞋子,拿了相机出门。从画面可知,这是一个爱好摄影的男生。接着,响起水声,镜头俯拍,空寂的街上躺着一个人,应该是死了。水声不止,阳台上有个妇女在洗衣服。

然后响起枪声。一个持枪男人跑出来,在小区里躲闪。哗哗水响,洗衣妇女始终没抬眼看看究竟在发生什么。画面转到女作家周郁芬,她躺在床上睁眼醒来。刚刚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她做的梦?

接下来,杨德昌强化了叙事的真实性。周郁芬醒来很沮丧,对丈夫李立中说小说要重新写。画面转到一栋楼房,从窗户里伸出一把枪,再转到先前躺在街上的男人。枪声响起。另一个人出现,试图拖走躺在街上的人。枪声再起,他落荒而逃。

警车呼啸而来,走出那个戴墨镜的警察。有人来报告。墨镜警察问他们有几支枪,回说不清楚,吩咐呼叫武装的来,回说已经呼叫了。显然,这发生的一切不是梦。但为什么枪声响起时,阳台上的洗衣妇好似浑然不觉,漠不关心?周郁芬和丈夫一如平常,也没有意识到外面在发生枪战。

唯一关心这场枪战的,是那个摄影男。他在躲着拍照,被墨镜警察发现,赶他走。他跑进一条巷子继续偷拍,又被警察发现了,赶他走。就在这短短时间里,对面阳台出现一男一女。男的一头长发,上身裸赤,叫大顺。女的齐耳短发,白色体恤蓝色牛仔裤,绰号外国妞。

两个警察正在驱赶摄影男,没发现外国妞,却发现了大顺。他们逮捕了大顺。外国妞受了重伤,躲在垃圾箱后面,然后扶着墙壁一瘸一拐走出去。这一切,都被摄影男拍了下来。从后来两人相遇可知,外国妞昏倒在马路上,是他送去的医院。

从一开始,影片的叙事,就让人摸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结尾部分李立中的复仇与自杀,也让人难以分清真假。李立中是一个相信努力就会得到重用的医院小职员,为升到组长位子,不惜出卖自己的好友,最终落得一无所有,连老婆都跟了别人。家庭婚姻的失败,事业的失败,他深受打击,去找一个朋友(墨镜警察)喝酒。他们喝得酩酊大醉。

翌日早晨,李立中醒来,脸上流着孤冷的泪,表情阴郁绝望,又很平静。随后,他拿了朋友的枪,开始一连串的枪杀,先在街上杀了自己的上司,再去小沈家杀了与妻子同居的小沈。

女作家坐在床上,浑身发抖。短暂的沉默,枪声再响。李立中转身离去,女作家仍坐在床上发抖。子弹没射在她身上,而是射穿了一面镜子。这一连串的杀人镜头是真的吗?杨德昌用接下来的情节,让观众相信正在发生的是真的。

画面一转,是警务室,一片嘈杂忙乱。墨镜警察推门进入,有人上前报告情况。我们得知,第一个中枪的已被送到医院抢救,情况稳定,女作家也被送去了医院,受到惊吓还没恢复过来。

墨镜警察是组长,在吩咐警员去医院附近埋伏,说嫌疑人一定会去那里。画面转到一条街上,李立中神情落寞,幽幽走着。他来到一片嘈杂街区,看到一个短头发姑娘。

这姑娘就是外国妞,靠柱子站着。她跟出狱的大顺合伙,经常在这里利用美色把人带进酒店房间,然后偷钱或是敲诈勒索。李立中跟外国妞进了房间,他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外国妞平静地回说有吗?

她情知行骗难成,偷偷拔出藏在身上的一把小小利器。不久前,也是在这房间里,她偷一个人的钱包被发现,那人要用皮带抽她,她用这利器冲上去杀了对方。李立中没再询问,而是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水声哗哗响起。

同伙大顺被警察押着,来到了房间门外。门打不开。墨镜警察作势用力踢门时,画面突然转到他房间里,他猛然醒来,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画面再转,女作家也猛然醒来,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

墨镜警察翻身而起,他好像早就知道发了生了什么,快步走进卫生间。卫生间里水声哗哗细响,收音机正在播放音乐,室外鸟声清脆。墨镜警察一步一步退出来,脸色平静而惊讶,像是被人用枪指着往后退,最后一下子靠在墙上,眼睛始终盯着前方。

少顷,画面转进卫生间,李立中倒在地上,头靠浴池,双目紧闭,黑色手枪扔在一旁,后面白色瓷砖墙上血迹垂悬犹如静止的瀑布。收音机里响起优美而抒情的音乐。

画面转到女作家。同一首音乐,女歌手唱了起来。女作家坐在床上,表情很痛苦,想哭,又想吐。一番酝酿,她猛地扑到床边,呕吐。影片到此,戛然而止。

李立中复仇的镜头,显然是假的。那么,这一段情节,是李立中的幻想吗?一般而言,某人在电影中的梦、回忆、幻想等,都会通过这个人来引发,观众一看就明白。而在本片中,杨德昌反其道而行之。观众看到的,完全是墨镜警察和女作家在做梦。梦中,李立中在持枪行凶。

杨德昌故意假托,甚至加入看似真实的情节,阻碍观众的判断,目的是要混淆真实与虚构的边界。在这里,虚构不再是虚构,而是闯进了现实。现实也不再是现实,处处好似梦一样混沌。影片因此而呈现出碎片化的神秘,使人不知何为真,何为假。

影片能达到如此混淆真实与虚构的奇妙效果,很大程度上,是对蒙太奇手法的颠覆使用。纵观百十年的电影史,早在电影发展初期,蒙太奇理论就已经成为构建电影叙事的关键元素。对这套理论的发展居功至伟的当属两个俄国人。

一个是列夫·库里肖夫,他发现了“库里肖夫效应”,即将同一镜头与不同镜头分别组接,便可创造出不同的含义。比如:一个男人的笑脸,接下来一盘美食,传递出饥饿;还是那个男人的笑脸,接下来一个美女,传递出情欲。这说明,在看电影时,人的大脑会把不相关的影像片段本能地联系在一起,使之符合逻辑和情理。

蒙太奇理论的另一个卓越人物是导演兼剪辑师谢尔盖·爱森斯坦。1925年,他执导了自己的第一部故事片《罢工》,并在其中实践了“库里肖夫效应”。“十月革命”后,他和同仁一起,在电影《战舰波将金号》和《伊凡雷帝》中,不仅发展了这一艺术理论,更进一步探索了人类智力对影像表述的接受能力。

当时,美国电影只有几百个镜头,俄国电影已有数千个镜头。这些镜头,并非全为推进叙事编辑在一起的连续场景,而是通过镜头并置——将本无直接关联的镜头按一定顺序排列——达到陌生化的艺术效果。也就是说,爱森斯坦把毫不相关的镜头A和镜头B剪接一起,让观众联想出C意思。

在《恐怖分子》里,杨德昌娴熟的运用了这些手法。比如,镜头A一个男人躺在街上,镜头B一个妇女在阳台洗衣服。这两个镜头并置,加上哗哗水响的画外音,观众绝对会认为洗衣妇的窗外巷子里正在发生枪战。而那个洗衣妇对枪战漠不关心,这就超出了观众的常规理解。

但我们完全可以设想,这两件事原本就发生在不同的空间里,只是被并置在一起了。在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画面后,镜头突然转到女作家周郁芬睁眼醒来,观众难免会联想到刚刚发生的是不是周郁芬做的梦。

杨德昌为强化真实性,将洗衣妇的哗哗水声作为画外音拼接在枪战镜头上,在周郁芬醒后,又让枪战继续。我们不得不接受,洗衣妇,枪战,周郁芬醒来,都在真实发生。这发生的一切极不协调,充满内在的张力,而表面却非常平静。这刻意为之的平静,恰恰强化了不协调画面的内在张力。

影片的开头部分,由于众多不相关镜头的并置,真实(开枪)越来越像假的。结尾部分,同样的手法,导致虚构(李立中开枪复仇)越来越像真的。杨德昌采用这种叙事方式,颠倒了真实与虚构,却把现实更吓人地表现了出来。

影片中的主要人物,几乎都在真实与虚构之间寻找生活的平衡点。对周郁芬来说,写作不单单是虚构故事,更是为了逃避现实。上班的生活她过怕了,怕一辈子就那样虚度光阴,想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她以为凭自己的文笔,靠曾经经历的故事,或是听来的故事,记下的几大本素材,就足以支撑自己的写作。

结果她发现,写下的一切都没意思,沮丧之极。她把写好的稿子一页一页划掉。跟小沈在公园约会时,她哭着说,“我现在觉得,我用光了我的情绪,我过去的三十几年,这么快就用完了……”。她想通过写作,逃避现实的平庸,而在写作的虚构里,她的世界变得越来越狭窄,令她窒息。

杨德昌是隐喻高手。影片有两处镜头,隐喻着周郁芬的尬尴处境。一处是她第一次去小沈的公司,大门口到处滴水,不能进。大门里面代表职场,她要进入职场,只能浑身浇湿,或是绕路。一处是她站在窗边把窗子一推,玻璃上映出一个悬在大厦外面作业的清洁工。她的生活也处于悬浮状态,高不成低不就。

一度,她逃避现实,进入虚构,最后,她又逃避虚构。由虚构而产生的虚无感,使她饱受精神的焦虑与压抑。原本就脆弱的婚姻,只需一个偶然的电话,便足以摧成齑粉。

如果说,虚构给周郁芬带来的是焦虑和压抑,带给李立中的却是满足与喜悦。他一心只有事业,每天思考着如何升职,如何挣钱。他自知当初周郁芬嫁给他很亏,就想为她创造舒服一点的环境。而他对周郁芬的精神世界,几乎不关心。高组长突发心脏病死后,医院空出了一个位子。在主任办公室,他出卖了朋友小金。主任当即要他做代理组长。

回到家,他说领导很器重,可能升他做组长。妻子问那小金呢。他说他出了纰漏,还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出了大纰漏。从后面可知,小金是被诬陷,他不背黑锅,愤怒辞职。李立中在虚构里欺骗自己,欺骗别人,想给悬浮的生活找到一个稳定的点。

对摄影男而言,虚构(拍照)恰恰是为了见证真相。他也在逃避现实,不想去服兵役,离家出走,租了个房间,跟女友同居。每天,他会出去拍各种路人。偶然跟外国妞相遇时,他说到自己一个哥们儿成了歌手,他想成为摄影家。他将拍照视为艺术创作。

他的创作,其实跟女作家很像,都缺乏现实生活,只是在虚构里,想要抓住生活的本质。比如那场枪战,他拍到了几张照,但他丝毫不清楚为什么会发生枪战。他拍到的只是表面。

一味沉浸在小说(虚构世界)里的女友,再也受不了他,愤怒之下,撕掉墙上所有照片,把胶圈摔得满地都是。他离开女友,独自去租了另一个房间。这间房,就是发生枪战那间。他将房间装成暗房,墙上悬挂着多张照片组合而成的外国妞的头像。

摄影男对外国妞心怀好感,其实是对活生生现实的渴望。整部影片中,唯有外国妞活得异常现实。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会用各种手段去获取。只当母亲把她关在房间里,不准她出门时,她才感到空虚无聊,就打各种电话恶作剧。前一秒,她在电话里低沉地说,我刚刚吃了一瓶安眠药,快死了;接着,她打给一个朋友,语气立刻变得粗俗而张狂。

可以说,她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心人。晚上,她去夜店疯狂,白天,她跟人合伙骗人。她的生活里,只有物质和欲望的贪婪。在酒店房间杀人后她无处可去,便重回了那个房间,与摄影男不期而遇。他们发生关系,看似相处融洽。摄影男还对她许诺。而趁摄影男睡着后,她拿走了所有摄影器材,到二手店卖,好换钱去高雄。

外国妞的行为,无论是随意给李立中家打电话,还是拿走摄影男的器材,都无疑是给理想主义者的一记耳光。周郁芬开始怀疑丈夫,其实是为自己出轨找到了理由。脆弱的婚姻再难维持,她要搬出去,找了份工作,重新开始。他们终于发生争吵。

李立中质问原因。周郁芬一直渴望新的开始,以此抗拒平庸的现实。她说,“结婚,以为是新的开始;想要生孩子,也以为那是一个新的开始;重新写小说,也希望那是一个新的开始;决定离开你,为的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在她看来,丈夫根本不懂这些,懂得只是那些习以为常,日复一日,重复来重复去的东西。她每天关在那个小房间里写作,为的就是要逃避那些毫无变化的重复。而写作的虚无感,使她的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她无法逃避,决定重新开始,从虚构里转身,进入活生生的现实。

经过外国妞拿走器材一事,摄影男似乎明白了,也开始从虚构里转身。他拆掉挡板,暗房里顿时明亮起来。然后,他回了家。家里佣人说,少爷,你回来了。他平静的回答,钱都用完了,还能去哪。这是理想主义者都要面临的最大现实问题。佣人拿来入伍通知,他看后扔在地上,不接受也得接受。他跟女友和好,两人拥抱,还是住在一起。

恰此时,周郁芬的小说获得了头等奖,新闻登在报纸上。摄影男在暗房见过周郁芬。那是外国妞的恶作剧,在电话里,跟周郁芬约定在早已不住的租房见面。周郁芬当真去了,见到摄影男,没说话,愣了一会,转身离去。摄影男看完周郁芬的小说,惊叹太恐怖了,全世界只有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摄影男试图用照片(虚构)见证真相,结果,恰恰是他提供的真相毁灭了李立中脆弱的现实。李立中一直谨慎小心,卖力工作,只求领导重用,给妻子提供一个安稳舒适的生活。

结果,他并未当上组长。他去找主任,主任就在办公室,却不出来见他。李立中诬陷朋友,以为得逞,到头成空。妻子跟了别人,组长升不成,李立中的沮丧与绝望,可想而知。

当周郁芬和摄影男都转身走出虚构时,一度活得非常现实的他,得知真相(摄影男打电话告诉他的),反而陷入了虚构的深渊。

他去找朋友(墨镜警察),一开门就说,今天人事公布了,领导升我做了组长。喝酒时,又说长官到底是赏识我的,今后我要更努力工作了,还说男人嘛就一个事业,其余都是假的,老婆跑了就跑了嘛,又死不了人。

他需要这样的虚构,自我安慰失败的现实。最后,他虚构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复仇,然后在卫生间里开枪自杀。

这部影片用日常的生活场景,表达出了西方近现代的深刻哲学命题,以及现代人的生存处境。现代世界,诸神早已退位,上帝缺席,最高价值已然溃灭,人成了大地上孤独的必死者。

我们都在等待戈多,却不知戈多是什么,只是无望地等待。艾略特在诗中说,谁呼救,谁就会被海水淹死。

这个世界不是白天,不是黑夜,而是像病人麻醉在手术桌上的黄昏,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

周郁芬离开那天,丈夫李立中站在阳台目送,正是黄昏。外国妞跟摄影男在暗房里打赌是白天还是黑夜,推开挡板,外面也是死寂的黄昏。影片中的人物生活在这个半死不活的世界里,都在虚构与真实之间游走,看似简单平静,实则命悬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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