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写的东西没有打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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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长篇连载,写我跟乔紫叶之间相遇-相知-相爱-相守的故事。故事会从大学写起,再到广州—深圳—武汉—九寨—北京—大理,最后又回到广州。

这些年,我一次次离开广州,又一次次回来。因为她在这里。恋爱七年,我们还没结婚。但我一直对她说,你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我会边写边更新,计划写十多万字,每篇三千到六千字。因忙于生计,难以每日更新。但我会坚持写,用发自心底的爱,写出平凡生活中的我们。

希望读者诸君多留言,多提意见,参与到我的写作中来。写作是孤独的,也必须孤独。但你们的支持与鼓励,绝对是我坚持的动力。先行感谢。

晚上,附102阶梯大教室里,有武汉的诗人来讲座。我和乔紫叶吃过饭,漫步而去。简陋的阶梯教室里,黑压压坐满了人。我们找了处中间位置,等着开场。

来讲座的诗人一头长发,黑衣,面貌看不清。他讲了什么,都已忘记,唯有一句很触动我。他说,你们现在的大学生都不爱看书了,看也多是看郭敬明一类。听后我很不服。不顾讲座还在继续,我起身离开。乔紫叶问,你不听了?我说,去打印店。她不解:“去打印店干嘛?”

过了三四十分钟,我才回到教室,讲座已近尾声。乔紫叶说,真怕你赶不回来,一直担心,都没好好听。我打印了一本诗稿,一本散文稿,厚厚的,花去四十多块钱。讲座很快结束,诗人要赠送一批亲笔签名书。这引发了一场混乱。

原本安静的教室里,顿时骚动起来。众多学生一拥而上,纷纷抢夺。(次日,我去向一个抢到书的朋友借阅。他说为抢到这本书,脸都被人抓破了一道口子。)我站在距诗人很近的地方,手里拿着两本沉甸甸的稿子,等着。

学生们终于抢完了。还有不少学生要跟他合影,场面还是有点混乱。我乘乱而上,把打印稿递给他,并简短自我介绍。他面容清癯,眼神明亮,很随和地偏过头听我说话。现场嘈杂,学生们还等着与他合影,我们的交流急匆匆的,几乎止于问候。

他呵呵笑说,没必要打印嘛,浪费钱,发到邮箱就行了。接过我的稿子,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从名片上,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张执浩。杂乱的人群中,他说看了会联系我。

我激动地等着。五天了,十天了,半个月了,毫无音信。乔紫叶说,要不,你打过去问问吧,人家忙,说不定忘了呢。我不想贸然,又按捺不住,还是拨通了他的号码。

电话里,他声音低沉而坚定,少许客气后,直截了当说,你写的东西没有打动我。通话时间不长,挂掉电话,我一遍又一遍默念着——你写的东西没有打动我——心里备受打击。那一刻,这句话足以否定我的一切。本想证明自己与众有别,却毫无防备,一败涂地。

我问乔紫叶,我写的东西真的打动不了人吗?她没有即可回答,一脸沉思,似乎在想我写的什么打动过她。她总是这么认真,说句假话都要考虑半天。对我的作品,她往往做不出任何评价。其实,我只要一个单纯的好或不好,无需专业评价。见她半天说不出话,我无名火起,再也不问了。

当时,我把写作视为生命的价值,存在的意义。我呕心沥血,经常失眠,遭受种种精神痛苦与折磨,写出的东西,却只换来一句——你写的没有打动我。深深的沮丧,导致我很久没写,也写不出来。我负气似的对乔紫叶说,我就不相信。她不明白,直问,你不相信什么啊。

作为一个文学小青年,我已写了几百首诗。我的诗还处于模仿阶段。我模仿的对象,几乎都是20世纪初西方的现代派诗人,还有中国80年代的朦胧诗人。其中,兰波、叶芝、艾略特、北岛、海子等人,对我的影响最大。对当下中国诗坛动向,我一无所知。这种无知,多半因地方闭塞,信息不灵通。我也未能意识到网络的重要性,没混过任何论坛。

我的文学起步于《红楼梦》《沉思录》《瓦尔登湖》这类作品,对时下流行的东西非常不屑。起步太高,其实也是一种局限。其后,我强迫自己了解当下,融入时代。这是我在写作上的第一次转变。

初读张执浩的诗,对我的冲击确实很大。当时,我手头没有他的书,图书馆也没有。我读的那所大学在恩施山区,很封闭,跟不上时代。在图书馆比较有限的藏书中,少有当今作家的作品。张执浩的诗,我是在网上读的。然后,我又一首一首粘贴在文档上,打印了一本出来。

有天黄昏,坐在大学生广场的树林里,我拿出打印的张诗,将其中最震动我的一首长诗—《美声》,朗读给乔紫叶听。黄昏的天空烧得赤橙蓝紫,静默如迷。我的声音,在晚风里绵绵荡漾。读完,我问她觉得怎么样。沉吟良久,她说,太长了,要不,你再读一遍吧。顿时,我气得说不出话。

乔紫叶的感情其实很细腻,敏感多愁,典型的眼睛浅藏不住泪。我们一起看电影,稍有感人处,她便眼泪哗哗的。我发现后很惊讶,问她,你哭了?她惨笑一下,嗯一声,声音都变了。她一流泪,声音必变,像是感冒后鼻塞气堵,呼吸不畅。我不知怎么办,就抱紧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有时还要用手捂热她的鼻子,以便通畅。

后来,凡看电影有感人处,我都会摸摸她的脸,试探有没有流泪。有一回,我们看《癫佬正传》,标着喜剧。看到发哥饰演的精神病人,从地里刨出自己死去的儿子,大声对别人说,他没死,我的仔没死。她泪流满面:“说好的喜剧呢。”

有时候,乔紫叶又表现得没心没肺。晚上我们短信聊天,聊着聊着她就睡着了。次日醒来,发现手机上的最后一条短信编辑了一半,还没发出去。我经常夜里失眠,她十一点就睡,雷打不动。我给她读诗,纵是青天白日,听着听着她也要犯困。《红楼梦》里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一回,宝玉给黛玉讲故事,原是要她别睡,黛玉却是越听越犯困。偶尔晚上睡不着,她说,你给我读诗吧。

张执浩诗中深沉的感情,固然令我感动。他的语言,更让我惊讶。不写诗的人读诗,或许不太会关心诗歌语言。那时,我所接触到的诗歌语言,呈现出极其强烈的碎片化、陌生化、超现实等艺术效果。语言在现代派诗人手中,像玩魔术一样变形,直至让人不知所云。

有评论家指出,这是诗人刻意为之的晦涩,目的就是要让人看不懂,主动拒绝人类。在文学小青年的我看来,诗歌语言,就应该奇怪搭配,越奇越好,让人看不懂。看不懂,才是好诗。我写诗,也是刻意追求语言的奇险怪绝。

张执浩的诗歌语言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来自生活现场的语言,我能读懂的语言。这语言中,又内蕴着很强的力量。我惊讶于,他为什么能用人人可以读懂的语言,写出让人如此震撼的诗?“他并不孤寂,只是倍感孤寂。/在一座到处是人的城市,他的问题在于/不能成为他们的一部分,甚至连眼前的这些路灯/怎么看都象是一只只窥视生活的眼睛。”

跟现代派那种奇异晦涩的诗相比,他的诗,写得多么正常。他说,我想抒情,生活却迫使我叙事;我心怀大爱,却苦于赞美。我多么希望,说出这话的人是我。

我的诗还处于抒情阶段,所抒情感无非是渴望爱情,向往自由与纯洁。“轻雷滚过,四月的疼痛/在你内心弥漫/是谁的脚印/踩进你屈辱的形象”。“长夜漫漫,秋雨潇潇/我的孤独我不说/我的命运我沉默/想起远方的你/画一双温暖的眼睛/如同寻找家的孩子”。“我想在大地上画出温暖的梦/画出洁白的自由/用冻伤的茶枝/画一束笨拙的光明”。这是对海子和顾城的模仿,带着青春的忧伤。

后来,这抒情转移到乔紫叶身上。“轻轻地,你轻轻地走来/踩着月光,碎了雪花满地/宛如冻伤的茶枝/我内部的春天呼应着你”;“瓦上长天/草儿青青/今夜,有一盏灯/睡在我屋子里/幸福的时刻/我什么也不说”。这抒情对象一旦具体化,我渐渐写不出诗来,焦灼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努力寻找语言,重组意象,而抒情的光亮渐渐在我内心熄灭。张执浩一句话,犹如当头一棒,我猛然惊醒,绞尽脑汁,重新开始。那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我每天心浮气躁,想写写不出,不写又不甘心,时时刻刻有种大事未了的紧迫感。

乔紫叶看我那么痛苦,劝说,放轻松点嘛,写个诗把自己搞得那么要命。很多时候,她不能理解文学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学尼采,指着脑袋告诉她,我这里正在怀孕,处于阵痛期。她呵呵一笑。

大概酝酿了两个月,有天夜里,终于成熟。我振衣而起,快速敲击键盘,将之转化成文字,写成一首长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今夜,面容沧桑的老父亲/在故乡的茶园里吹灭最后一盏油灯/他的儿子,在走街穿巷之后/失去了唯一的抒情”。

闸门一旦开启,我一天能写好几首。乔紫叶笑我为写而写,写出的能打动人吗?我不管,只有写出来,才舒坦。我写一块旧月光:“别人用韵押你/我却押上了生命”。我写自己:“掐着脖子/憋红了脸/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我写别人:“只为所有真相/而被扼住脖子/于是,一个人的声音/变成整个民族的呼救/在黑夜里镣铐般作响”。我写无题:“我所看见的/我说不出/说出的一切/贬值为一首诗”……

每写完一首,我迫不及待给乔紫叶看。她认可比以前写得好,又担忧这么直白,是不是诗。当时,她对诗歌的理解基本停留在押韵阶段。我能理解,又特别希望她能看完我的诗,脱口而出一个“好”字。很多时候,因听不到她说几句好话,我真要跟她急。在这方面,我承认自己也有很强的虚荣心。

攒到十几首,我会发给张执浩,期待着他做出评价。他有时回复,有时可能忘了回复,总是劝我贴着心写,好好写,慢慢写,不要急。我难道没有贴着心写吗?其实,我就像个孩子,最需要一句鼓励。

为证明自己与众有别,得到张执浩的认可,我大量阅读,一面肆无忌惮地写。或许是个人气质与心境不同,加上年龄悬殊,我不可能像张执浩那样贴着心写。有次联系,他特地告诉我,上帝让我们来到这世界,不是为了改变,而是要适应。当时,我确实适应不了,到如今,我也不敢说自己适应了。在诗中,我表达了种种孤愤、不满、讽刺与抗议。我甚至胡说八道,装神弄鬼,嘲笑一切。

那段时间,可说是我写诗的井喷期,短诗一天几首,长诗隔天就有。在长诗《大山深处》里,我这样写:“牛粪一挑一百五/楠竹扁担四尺长/走调的山歌,走调地唱/毛主席相两撮箕/人手一本语录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装神弄鬼时,我这样写:“我梦见乌鸦撞死在窗户上,一群蚂蚁来收尸。/我梦见父亲的头上插着三根稻草,/他手拿铁锹,独自在瘦长的铁轨边流泪。/我梦见有人打门,高叫着'滚开!’/推开门,我认出是另一个自己。”

看见作家洪峰被打的新闻,我这样写:“十年寒窗,一介书生,读出来的书生命/他一度追随圣人,有耳只洗颍川水/学彭泽小令,五斗米留给别人去折腰/不料,桃花源里的村支书打断他的骨头。”

每隔一段时间,我会挑选一组诗,发给张执浩。估计,他也看得很头疼。文学小青年的苦闷,总希望得到一点认可,哪怕是批评。什么都没有。我身处孤岛,四顾茫然,最好的东西不知给谁欣赏。

马尔克斯曾说,无论是当前还是以后,我写作从不为成名,而是为了我的朋友更加爱我。我写作也是如此。当作品得不到身边人任何回应时,我会很沮丧。我最在乎的,其实是能不能让乔紫叶满意。她一贯真诚,不会敷衍,看不出好坏,经常沉默不言。有时我急了,就说,你骗我一次很难吗?

我自己也糊涂了,不知该写出什么样的东西,才能打动他们。一面,我又很固执,坚定自己写的不差,只是没人欣赏而已。我的写作,多年处于孤绝之中,没人赞好,也没人说差。这种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写作,也锻炼了我越来越向深处走。

写作时,我就像在跟蒙面人对话。他与我对面而坐,没有面孔,始终纠缠着我,我不知他究竟是谁。“我无法停下,除了前进/被拦截的道路/从未来的方向/纠正我的生活/而谁抱怨今天/谁就会永远虚度光阴”。

(几年后,张执浩老师算是认可了我的诗,并在《汉诗》上两次刊发过我的习作,后文会写到。2015年,我们见过面,现在还有联系。在写作这条路上,张老师对我帮助很大,唯有感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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