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汉学 || 难忘的人间仙境——瓦拉姆之旅
难忘的人间仙境——瓦拉姆之旅
一、风雨行程
故事要追溯到2000年的7月27日,星期四。我所在的圣彼得堡大学位于瓦西里岛谢甫琴科街25号的外国留学生宿舍,基本上已是人去楼空,学校在放暑假。欧洲学生大多回国或去外地度假,同来的中国同伴,两位年轻女老师想家心切,主动放弃最后一个月的进修期,提前回国。吉林大学的苗幽燕老师把老爸、老妈、丈夫、孩子都接到彼得堡,一家团聚,天天忙着带老人孩子四处观光,只留下我一个人枯守孤斋。耐不住寂寞,又见窗外阳光明媚,彼得堡难得的好天气,便也到市内游逛。想起我早年初登大学讲台时,讲列宁文艺思想,涉及十月革命历史背景,讲过列宁在1917年4月曾在彼得堡华沙车站,站在一个火车头上发表他著名的“四月提纲”,便乘地铁去瞻仰这“革命圣迹”。到了华沙车站,那火车头还在,并且被罩在一座玻璃棚子里得到保护。但由于苏联解体,苏共下台,这一历史遗迹早没了当年的神圣气氛,除了我之外,好像也没有谁驻足观赏。转了一圈,索然无味。忽然想到以前听人说,从华沙车站乘电气火车可到拉多加湖边,湖中的瓦拉姆岛是东正教圣地,风景很美,便走进火车站售票厅去看列车时刻表。打算哪天找个伙伴,一起去瓦拉姆游玩。看完车次时间,我正推开车站沉重的橡木大门往外走,迎面碰上在彼得堡水文气象学院进修的南京河海大学夏自强老师。他的处境比我更惨,一年来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水文学院,经常到彼得堡大学和赫尔岑师范大学等中国人多的地方来凑热闹。见到老夏,我喜出望外,问他想不想去瓦拉姆?老夏是水文专家,最喜欢四处游历,尤其对水域最感兴趣,当即拍板,明天就走。同时他说,师范大学那里有两位女杨老师,吉林大学的杨海云和辽宁某中学的杨杰也想去。于是我俩约定,他去通知师大“二杨”,明早八点到这里集合,一起去瓦拉姆岛。
我1989年第一次在彼得堡师范大学(当时叫列宁格勒师范学院)进修的时候,曾与两位中国同伴去过拉多加湖上的基日岛(Кижь),看一处古老的木结构教堂群。记得当时是乘一夜火车到卡累利阿自治共和国首府彼得拉扎沃特(Петрозавод,彼得工厂),再乘游览船到基日岛,晚上再乘车返回彼得堡。在火车上过夜,省去了出门在外的两宿旅馆费。所以这次我还按老皇历想问题,以为最多两天即可返回。于是尽量轻装上阵。加之27号这天天气特别热,所以28号早上出发的时候,本来已经穿上了夹克衫,临出门又脱了下来,只穿一件比较厚实的毛料衬衫就出发了。
谁知刚到华沙车站,天就阴沉下来。九点钟电气火车启程时,竟下起了蒙蒙细雨。想到作为海滨城市的彼得堡,天气一贯阴晴无常,我只能心里暗暗祈祷,但愿我们到达目的地时能放晴。凭我在彼得堡前后住过两年的经验,我每次出门旅行都没赶上过恶劣天气,心想这次肯定也会很快云收雨霁,转阴为晴,等待我们的拉多加湖,将是一片蓝天白云的艳阳天……
然而,这一次却经验不灵了,火车越往前开,雨下得越紧。由于下雨,路基松软,车行速度也十分缓慢。听老夏他们说,大约三四个小时即可到达拉多加湖边的波里奥杰尔斯克(Приозерск,滨湖城),所以我们在彼得堡也没带路上吃的午餐。可现在火车像蜗牛一样慢慢地爬,中午12点肯定是到不了滨湖城了。一行人只好在中途一个小站买了些面包充饥。此时雨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冷,须知,这是一年中最热的7月底啊!想起以往出门旅行时,我总嘲笑同行的女同胞们着装单薄,“美丽冻人”,而自诩自己有在彼得堡生活的经验,总是“饱带干粮暖带衣”,无冻饿之虞。没想到这次竟一时疏忽,犯了如此无衣无食的低级错误!真是懊悔不迭。无奈,只能寄托希望到滨湖城后天能放晴,再找个餐馆喝碗热汤或喝杯红茶,能暖和过来……
迤逦踽行,延宕到下午两点多,火车才算爬到了滨湖城。此时雨小了一些,但天并没有如我所愿地放晴,反而又刮起了风。疾风密雨打在已经湿透了的单衣上,分外地冷。一行四人急忙冲进车站附近的一家餐馆。哪知人家过了午餐时间,“尼却沃·涅都!(ничего нету,什么也没有)”,没东西可卖了。想想国内火车站附近餐馆,大多24小时营业,哪有让旅客吃不上饭的时候?不禁又一次怀念起祖国的美好与温馨。一行人遑遑如丧家之犬,灰溜溜并且湿漉漉地回到站前十字路口。这时顾不上什么圣地美景瓦拉姆了,先保命要紧!四个人同时想到:打车,找旅馆!
然而,地处俄罗斯西北边陲,只有不足两万居民的弹丸小镇,“打的”又谈何容易?细雨迷蒙中,哪里看得到出租车的踪迹!想想当时我们两男两女四个中国人,浑身湿透、哆哆嗦嗦在路边挥手打车的样子,一定很给伟大祖国丢人现眼。我甚至想到不行就回火车站,乘当晚夜车返回彼得堡,就算这趟拉多加湖白来了。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我们几近绝望的时候,一辆破旧的拉达牌小轿车打着闪灯向我们驶来。开车的是一位40岁左右、模样很精干的俄罗斯妇女。她摇下车窗,问我们到哪里去?我们中间的杨海云老师是俄语专业教师,人长得漂亮,口语也是一流。由她搭腔说话,自然所向披靡,处处赢得俄国人民的好感。那女人当即让我们全都挤上车,径直向前开去。
上了车,我们当然遵循市场经济惯例,首先问她要多少钱?那女人笑了,说她并不是开出租车的,只是路过此地,看我们太可怜,才停下车捎上我们的。至于钱,让我们随便看着给。一路上她和我们攀谈,才知道她是一名退休警察,现在不工作,但由于俄罗斯军警人员退休费比较高,所以能自由自在地到处闲逛,享受生活。车开了大约20多分钟,眼看周围渐渐荒凉,心里不禁有点儿发毛。还好,汽车在一栋坐落在红松林边上的老旧四层楼房前停了下来。
女司机领我们进楼,前厅坐着一位胖胖的俄罗斯姑娘,看来是女司机的熟人。原来这里是一座木材加工厂的招待所。女司机对值班姑娘说:“这四个中国人快冻死了,你给他们开两个房间住下吧!”那值班员大约以为我们几个是女司机的朋友,竟什么也没问,既没看我们的护照,也没让我们填什么登记表,直接给了我们两个房间钥匙,就让我们上楼住下了。普通俄罗斯人的粗犷、单纯,俄罗斯社会底层管理的粗疏、松懈,于此也可见一斑。这也就说明了为什么许多外国人、外族人,其中包括许多身份不明的中亚人、吉普赛人,以及我们的同胞,可以没有任何证件,把身份“黑”掉,而在俄罗斯大摇大摆地生活几十年。当然,我们这一夜的住宿费,估计也都进了那值班姑娘个人的腰包。也许,她要给女司机分一些,这就不是我们该想的了。
我们千恩万谢,把女司机送出门,塞给她400卢布车费。须知,当时在彼得堡市里,出租车的起步价就是300卢布。开20多分钟的路程,不找你要1000卢布才怪。那女司机没说二话,接过钱就开走了。值班姑娘给我们端来一个电茶炊,我们用它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两包二位女老师带的方便面,每人分吃了一碗热汤,才算驱赶掉一路的饥寒,缓过劲儿来。
二、湖滨悟道
人刚顾过命,就又开始不安分起来。这时窗外雨也停了,四个人走出招待所,只见门口不远处就有一个公交站牌,有公交车通向市区。看来那退休女警察还真够意思,给我们找的地方还算交通方便。虽然天已近傍晚,但高纬度北方夏天的夕阳还在高照。天气真如钱锺书先生《围城》里描写方鸿渐一行雨夜狼狈赶路之后,次日天晴时所说的:“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金色的阳光斜照到红松林笔直的树干和苍翠的树冠上,红枝绿叶衬以悠悠白云,如洗蓝天,宛如一幅色彩明丽的油画。
虽然明知此时已不可能有什么开往瓦拉姆岛的旅游船,但我们还是匆匆赶到游船码头,想为明天的登岛探问个究竟。到那里自然是人迹杳无,告示牌上写着,周六周日休息,要到下周一才有航班。乖乖,这是夏季旅游的黄金时节,俄罗斯人还要坚持他们的休息制度,真是一个视金钱为粪土,专一注重个人生活质量的民族!又是一次无奈,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在这人烟寂寥的偏鄙小镇上干呆两整天吧?这时,师范大学的两位女老师说她们听俄国人说过,还有一艘东正教会的运输船,每天往岛上运送物资和朝圣的信徒。我们便打道回招待所,捱过了清冷的一宿。
次日一早醒来,四个人按照中国习惯,以为船一定很早就起航,便早饭也没顾得吃,急匆匆赶到码头,哪知人家要到中午12点才开船。无怪乎俄语里中午一点以前都叫早晨(утро),过了一点才叫白天(день),12点在人家这儿还算是“大早起”呢!我们又一次在外国人面前表现了中国人民的勤劳。不过,这也正好,让我能到城里市场去买一件御寒的衣服,以防岛上会更冷。当时的俄罗斯小镇,也像中国改革开放初期一样,遍布摊贩自由市场,卖的大多是中国和韩国货。我因为实在冻坏了,不假思索,花500卢布买了一件韩国产的牛仔布夹克衫。这件外衣后来还被我带回国,又穿了好几年,成为我瓦拉姆之行的纪念。
在市里逛街时,想找个邮局或电话局,给留在彼得堡大学宿舍、我们当时的“片长”苗老师打个电话。因为我出门时苗老师一家外出了,没见到她,怕她惦记。但又是一个没想到,俄罗斯邮局、电话局周六、周日统统休息!这下没了办法,只能让苗老师揪心悬念了。好在我不是一个人出来,师大的杨海云老师与苗老师在国内是同事,也许她找不到我会去问杨老师。师大那边还有其他中国进修生。见我和他们那里的“二杨”都“失踪”了,能猜出我们是一起出门玩去了吧。
回到教会码头,已经有不少到岛上朝圣的俄国信众聚集在那里了。教会运输站设在湖边一排松木搭建的小房子里,就地取材,一色新采伐的松树原木,不上油漆,白茬本色。散发着松木的清香。工作人员全是东正教教士,个个身着黑色僧袍,神情泰然自若,说话轻声细语,显示出宗教人士特有的庄严与神秘。我看到身旁站着一位30来岁金发碧眼的青年教士,臂弯里夹着一本厚书,大约是《圣经》,目不斜视,虔诚地注视着远方。他那双眼睛湛蓝湛蓝的,像海水一般清澈透明,使我想起苏联影片《第四十一个》里那个有着一双美丽的蓝眼睛的青年白军军官。莫非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它可以给人带来心灵的宁静与清纯!夏老师是水文迷,一到湖边就沿着湖岸考察去了。我和杨海云凑到一群围在一位年长的东正教神父身边,听他讲话的俄国人中间,听他们在讲些什么。我的俄语听力不好,对这种俄国人之间语速极快的自由谈话,更是如坠五里雾中,只好听杨老师给我翻译。原来那神父是来自拉脱维亚的一位副主教,他也要去岛上的修道院朝拜。他这时是在问身边的人们,昨天风雨大作,你们没能上岛,心里抱怨了吗?周围人回答,没有。他说,这就对了。昨天天气不好,是主不想让你们去。今天天气这么好,就是主在召唤我们上岛了。因此,任何事情都要听从主的安排,自己不要抱怨。接着,他又给周围人们讲了一个瓦拉姆岛如何成为东正教圣地的传说。据说在200多年前,有两个犯了教规的教士,被流放到拉多加湖中的这个荒岛上。当时认为经过整整一冬的俄罗斯严寒,他俩必死无疑,这也就算是对他们的惩罚了。不想第二年开春后,人们来到岛上,发现这两个人靠岛上树洞藏身,烧枯枝取暖,捡野果充饥,居然还活着!这使人不能不感念主的慈悲。于是教会赦免了这两个人,这个岛也就成了宗教圣地了。故事的真假不必考证,但我认为这体现了俄罗斯人对大自然的敬畏和热爱之心。许多住在莫斯科、彼得堡这样的大城市,生活条件很舒适的俄罗斯人,到了夏天也要去郊外别墅,过掘土而食、凿井而饮的乡野生活,就源自于这种亘古以来的民族情结。这也是俄罗斯人至今能在世界上保持其“战斗民族”美誉的一个原因。青年毛泽东曾在他的文章里提倡“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俄罗斯人确实做到了这一点,这是我们中国人应该学习的。此外,东正教提倡的那种“听天由命”的处世哲学,固然有其消极保守的一面,但从积极一面去理解,凡事都有因果,讲究机缘,机缘未到,火候不够,急也没用。所以,人在不如意的时候,如何保持淡定,如何看开释怀,实在是一种人生智慧。想想当年许多普通俄罗斯人能在苏联解体、经济危机的艰难岁月,平和忍耐、泰然面对,不能不说也有东正教精神的安慰和润滑作用。
三、畅游仙境
终于等到上船时刻了。只见岸边等候的教徒们静悄悄依次登船,没有拥挤和吵闹,也没人检查验票。一问,他们都是各地教区组织来的,不买票,也没有人卖票。我们几个外国人,又不是教徒,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上了船,没有任何人来盘问。到客舱坐下,只见客舱正对乘客的墙壁上,悬挂着圣像,圣像下摆放着圣经。进舱来的信徒个个先划一个东正教的十字手势,再恭恭敬敬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许多人手里拿着蜡烛、面包,大约是到岛上修道院大教堂去献祭的东西。一位俄罗斯大妈看我们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硬塞给我们一个大面包,嘴里还嘟噜嘟噜说了一大串话。从她的表情和手势看,大概是说上岛必须有贡品,这面包经神父施礼后,再吃对人有好处之类。看来和我们佛教寺院里请和尚“开光”差不多。我们不好推辞,只好接到手里。一对中年俄罗斯夫妇带着俩孩子坐在我们对面,很和气地与我们攀谈。那男士对我说:“你们跟我们在一起可以放心,我们这些教徒没有偷东西、抢劫的,大家都和睦相处。”想想我们在彼得堡过的这一年,由于当时俄罗斯正跟车臣打仗,国内经济形势又不好,到处是荷枪实弹的军警巡逻,平添许多恐怖气氛。地铁、商场甚至大街上,光天化日之下都有小偷、光头党和吉普赛乞丐的骚扰,还要不时提防警察假公济私的盘查敲诈。我自己就在地铁车厢里遭遇过吉普赛人的明抢,在伏尔加格勒被当地警察敲诈去500卢布。来到东正教徒中间,真有一种找到了人间净土的感觉,精神一下子放松了许多。
拉多加湖,欧洲最大的淡水湖,湖长219公里,平均宽度83公里,面积1.8万平方公里。虽然今天是大晴天,岸上风也不大,但浩瀚的湖面上仍波涛滚滚,拍打着小小的教会运输船上下颠簸,真有在大海中行驶的感觉。深感昨天没赶上旅游船,实在是天意,甚至可以说是万幸。船行大约一个多小时,抵达瓦拉姆岛。来朝圣的教徒早有教会预约,被统一带到修道院里住宿。我们几个则到修道院外小山坡上一个为外来游客服务的宾馆去定了房间,再跟着教徒们到修道院里参观。人家是郑重其事地朝圣,我们则是外行看热闹,见没什么大意思,逛了一圈就回宾馆了。所谓宾馆,估计以前也是修士们修行的地方。长长的拱顶走廊,仿佛一下子把人带回中世纪。一间间颇像中国陕北窑洞的狭小房间,每间房里只有简单的两张硬板床,喝水要用一个老式搪瓷汲水罐到公共自来水龙头那里去打。看来这里的天然水很洁净,能够直饮。吃饭则只能啃自己带来的面包、香肠和方便面了。什么酒吧、餐馆、咖啡屋,在这样的宗教圣地里自然是没有的。人到了这里,功名利禄之心立时变淡了许多。因为你有名也没人羡慕,有钱也没地方花。还是前面那位在等船时向众人布道的副主教所说,人在世界上,只要有阳光、水和空气,有面包可吃,有衣服、房子遮体保暖,就足够了,就应该感谢主了。其他东西其实都属于多余,都没有必要为其殚精竭力,孜孜谋取。据说瓦拉姆岛上有些居民竟连近在咫尺的圣彼得堡都没有去过。按他们的说法,是不愿意受外面世俗世界的诱惑。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不由得不使你反思人世间的种种纷争与追求到底值不值得。我觉得,瓦拉姆之所以成为东正教圣地,除了它那惊世绝艳的美丽风景之外,更重要的就是它处处体现出来的这种超尘脱俗的精神吧。
我们几个在旅店房间里简单吃了点东西,稍事休息,就迫不及待地向岛上深处松林进发。此时已经是下午五六点钟光景了,但由于这里接近北极圈,夏季的阳光还明晃晃地照耀着大地,感觉不过两三点钟的样子。经历过昨日风雨的洗礼,此时的瓦拉姆岛,碧空如洗,草木滴翠,北半球斜照的夕阳把一株株根干嶙峋、枝杈虬曲、针叶苍翠的古松罩上了一层金红色的亮光,更显得金碧辉煌,组成一幅色彩浓艳的立体油画。瓦拉姆岛上的植物据说有480多种,但最多的是松树,占65%以上。19世纪俄罗斯著名风景画家希什金(1832~1898)就曾多次到这座岛上来写生,难怪他笔下的松树画得那么多姿多彩、气韵生动。我家里有一幅从装修市场上买来的希什金油画《林中的雨滴》仿制品,当时觉得还不错,等到了彼得堡看俄罗斯博物馆里收藏的原画,我家摹本上的松树只能说是插着绿毛的木棍子。再到瓦拉姆看到真正的古松,更只能折服当年黑格尔所说的“艺术总不能和自然竞争,它和自然竞争,那就像一只小虫爬着去追大象”[1]那句名言了。我们常常赞美艺术家的杰作为“巧夺天工”,其实,真正的“天工”是谁也模仿不了的,谁也夺不到的。
瓦拉姆岛直径最长处9.6公里,最宽处7.8公里,总面积27.8平方公里,从我们上岛所在的岛南端走到岛北,委实并不轻松。经历从昨天以来一路的颠簸劳累,我有些走不动了,就提出回宾馆吧。老夏比我小一岁,但身体好许多,并且他是水文专家,对有水的地方自然情有独钟,“不到黄河心不死”,一再操着他那湖北口音动员我们说:“到那边去玩玩!”我说:“我是玩不动了,要玩你自己去吧!”两位女杨老师其实也都累了,但看老夏坚持要走,他手里又举着一个摄像机,在当时的俄罗斯是值钱也是招贼的玩意儿,真让人有点不放心,于是我们中间年轻一点的杨杰老师跟他继续走了。我和杨海云留在十字路口,正想往回走,后面开来一辆破得稀里哗啦的军用吉普车,开车的是个30岁左右的小伙子,问我们想不想搭车?在超凡脱俗的仙境居然遇到“黑出租”?我们也是一震。海云老师上前谈价,500卢布,带我们环岛兜一圈。出门想玩,身体又不给力,那就别怕花钱,我俩便上了车。这小伙子还不错,沿途指点我们应注意的景点,有时还停下车,让我们拍照,还为我和海云两人拍了张合影。谈话中得知他就是本岛人,但与众不同,不讨厌金钱,一夏天就开着这辆二战时代乌克兰生产的破车在岛上兜揽生意,收入颇丰。因为没人跟他竞争,也没有警察管他。我不知道他要这些钱干什么用,但起码说明,在商品大潮的冲击下,古老的宗教圣地里也开始有些松动,开始有点儿人心思变了。据他介绍,这岛上最初都是东正教修士,后来到战后50年代,苏联政府把一批战争中受伤的残废军人安置在这里,所以现在岛上的居民,有些就是这些残废军人的后代。也有些人是因为信仰,躲避世俗,自愿迁居到这里来的。目前岛上的常住人口,包括修道士和普通居民,不过600多人。修士们住在修道院里,普通居民则分散居住在岛上一幢幢童话小屋般的俄罗斯木制传统民居,房前屋后是各家耕作的田地。远远望去,金色的麦田、绿色的菜园,五颜六色的民宅,加上草地上悠闲踱步的奶牛,天上自由飞翔的海鸥,真是一幅世外桃源般的美景!据开车小伙子介绍,岛上唯一的现代化机械是一台柴油发电机,它供应全岛电灯用电,以及面粉加工厂的动力,此外就没有依赖现代工业的地方了。我们乘坐的那艘运输船,主要任务就是为这台发电机运送柴油。岛上居民吃自己种的蔬菜,自己烘烤的面包,自家鸡鸭下的蛋,喝自养奶牛的奶。真是丰衣足食,自得其乐!想到前面那位拉脱维亚副主教所说的,人有了这几样基本的生活资料,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人间仙境,“仙”就“仙”在这种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吧?
四、意外收获
一宿沉睡,恢复了两天来的疲劳。但第二天又是下雨,不过这次是时断时续,给了我们一点游览的时间。大约是受了那位副主教宣传的东正教哲学的影响,我们一整天不急不躁,听天由命。下雨就进修道院教堂里看圣像壁画,雨停了就到外面看风景拍照片。这样走走看看,拍拍停停,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天。听人说,教会船今天不走,但有彼得堡开过来的大型游轮今晚十点返航,可以搭他们船回去。我们心里有了底,在岛上游玩更加轻松愉快了。快到傍晚的时候,我们走到一户位于湖边的农舍旁,几个当地年轻人正在篝火上烤鲈鱼(судак),这种鱼是俄罗斯人比较喜欢吃的,在彼得堡市场上售价不便宜,而在这里却是随手捞到,无需成本。俄国农民烤鱼的方法也很简单,他们把刚打上来的鲜鱼一条条并列平摊在一个铁制的长方形烤盘里,盘底垫着松枝,大约是怕鱼粘盘底。鱼不做任何处理,鳞不刮、膛不开,也不加任何佐料,盘子扣上个铁盖就架在火上烤。不一会儿,鱼烤熟了,香味透过盖边缝隙飘溢出来。打开一看,烤焦的松枝把鱼熏成酱红色,就像抹了酱油一样好看。一天没有好好吃饭的我们被馋得直流口水。一问价,70卢布一条,按当时人民币兑换卢布的比价,合17块多钱,够贵,看来天下旅游区都一样,宰人没商量。但想尝鲜,也就不计较贵贱了。一人买了一条,撕掉鱼皮,撒上点农户给的盐,就啃了起来。那香味,只能用陆机《文赋》所说“太羹之遗味”来形容,实在是“味”中之极品也!那家人看我们吃得香甜,还送给我们一大块面包,让我们就着吃。一顿晚餐,就这样解决了。
吃罢烤鱼,几个人向码头走去。这时,彼得堡开来的游轮已经靠岸,来瓦拉姆岛观光的游客纷纷下船,或买纪念品,或拍照,码头上顿时热闹起来。我们想上船联系搭乘的事,舷梯旁站着的水手回答说,需要船长批准,而船长这会儿下船了,不知去了哪里。我们只好干等。这时老夏又坐不住了,他让我和杨海云在这里“守株待船长”,他自己又和杨杰去另一处湖边溜达。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他俩兴冲冲回来了,手里提着一条用柳条穿着的大鲈鱼。我们问是怎么回事?杨杰说,是夏老师在湖边用一块大石头随手砸到的。真神了!据说当时连岸边居住的俄国农民都很惊奇,说我们在这儿一辈子,没见到过用石头打鱼的!老夏自然很得意,说他自小生长在长江边上,用石头打鱼是常有的事,只不过没打到过这么大的。我心里想,恐怕还有一层,我们在俄国看到所有动物几乎都不怕人,常有松鼠、白鸽到人手掌上啄食的情景,这条鱼估计也是从没想到会遭人袭击,傻乎乎地游到岸边,见到有人也不知躲避,才被老夏用石头打中的吧!
终于盼到身穿制服头戴制帽,威风凛凛的船长回来了。我们当然还是派我们的美女外交杨海云前去洽谈。只见杨老师和那船长叽里咕噜说了好半天,终于微笑着给我们带来好消息:这条船是旅游包租船,本来是不卖散票的。但照顾我们是外国人,又恰逢休息日,游览船不开,船长开恩,每人200卢布,让我们到顶层游客活动室栖身,带我们回彼得堡!乌拉!这可是一条四星级豪华旅游客轮啊!虽说游客活动室不是舱房,无床无被,但现在是夏天,在木制大椅子上凑合一宿还是可以的。再说整条船允许我们随便参观,可以看看欧式游轮上的夜生活什么样子,也是很值的呢!
晚十点钟,游轮启航。我们一行四人提着那条大鱼上船,引得船上乘客不少的赞叹。还是杨海云出面,找到餐厅厨师,请他帮我们把鱼放到冷冻柜里保鲜。厨师接过鱼来一称,足足5公斤。听我们说是用石头打上来的,也是咋舌耸肩表示不敢相信。安置好大鱼,我们去餐厅探头观看。把门人说,不用餐不许进。这有啥?虽说我们买的是蹭票,但脸上又没写字,谁敢说我们不是正式游客?起码这时不能给中国人丢脸。于是我们气宇轩昂、大模大样走进餐厅,拿起餐单点菜,像模像样地吃了一顿宵夜。餐厅侍者果然规规矩矩地拿我们当贵宾招待了。用餐毕,时间已近子夜,是岸上劳动的人们酣睡的时候了,但此时船上的舞厅赌场,才刚开始震耳欲聋的喧嚣。有钱乘豪华游轮出来寻欢的人们,正一掷千金,挥霍着生命和金钱,与瓦拉姆岛上的宁静与安详,恰成鲜明对比。仙境与尘世,怎么就这么大的差别?我们承受不了刺耳的噪声,回到船顶活动室休息,但一下子又睡不着。坐在舷窗边远望,落日的余晖把天空和水面统统染成一片玫瑰色,大船在海一般的湖面上航行,就像飞机翱翔在广袤无垠的云天。当年苏东坡《赤壁赋》借客之口云:“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描写的莫非就是这样一个境界?置身于如此博大的空间,沐浴着宇宙间至美至纯的光华,还有哪些人间荣辱不该放弃,还有哪些尘世纷争不该忘怀?多年之后,每当我生活中遇到不如意,心情感到沮丧或郁闷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总是不自觉地浮现出拉多加湖上空那水天一色的瑰丽景象,心胸立刻感到宽敞和豁亮了许多。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云:“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我们乘教会免费运输船而来,得乘豪华游轮返回。一路绝无安排筹划,更无心机算计,全凭随心所欲,随缘适会,虽小有挫折,但最终尽兴而归。一则欣赏了美景,二得参悟了哲意,使人生境界得到升华,这也应该算是又一个意外收获吧?
次日晨,船抵彼得堡。提大鱼上岸,自然又是引得路人一路观注。回宿舍,苗老师已经急得要报警了。听说我们没事,才放下心来。埋怨了几句,最终归于释然。当晚,约来留在彼得堡的各校中国进修教师,由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的川菜烹饪高手吴晓都掌勺,用老夏打来的大鱼做了一大锅酸菜鱼,十个人居然没吃完!难忘的人间仙境——瓦拉姆之旅,就这样在中国饮食文化的美味享受中,圆满结束了。
[1]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