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涣的那一抹夕照
老余最近有个奇想,邀着我和临涣当地作家王利雪合作出一本关于临涣的书,暂定名为《千年临涣之古色水韵》,让古镇的历史文化与发展的概论,同文学性的具形展现互为表里。
我和王利雪一听就感觉有些奇异,不曾见过学术论文与散文融为一炉,不知能燃烧出如何的光色。
老余一直在关注临涣在淮北历史文化中的特殊地位,在隋唐大运河时代的经历与作用。
我现在拒绝干费劲的事情,码字当修身养性,只为愉悦自己。
老余说你马尔是临涣的结缘人,利雪是古镇的坐地户,把我们三人的临涣文字规整一下,内容上形成呼应,便是一本好书。
我想早前既答应了和余教授、诗人木子、作家姚中华、词家耿汉东、堂主老沈他们做临涣文化研究会顾问,总得出些憨力气来名副其实。
遂应允试试看。
我和临涣确实有缘,那情形很像撞见了堂主老沈的东篱。
既有外来旁观者对异样或相似文化的一种好奇,又有情感和心理上不断滋生、疯长的感应和共鸣。
去寻和临涣结缘的缘头、由头,翻最早去古镇的照片,有一张古城墙夕阳的抓拍跳了出来。
二十多年前这个场景对我的吸引,不惟古城墙夕阳的沧桑,天空华彩的炫丽。就是看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在城墙上行走的姿态很有趣。
传统的汉子带老婆逛街、走路的经典,内敛着亲密感,还要表现出形同路人的合适距离。一前一后,却又不是老礼中常见的男在前,女在后。
我在肚子里笑来笑去,觉得好有意思。
这情景概括了那时的临涣,古板而保守,陈旧而脏乱,却又散发出来自于久远的生气与活力。
我对棒棒茶的勾魂魅力当时还不曾有体验,被朋友扯来临涣玩多少有些勉强。
有首歌是专门唱那北京前门大碗茶的,三十年前去故宫游览出来以后喝过。味道隔远了,干渴时一饮而尽的酣畅,印象却是极明确的。
朋友约着到离相山几十公里远的临涣古镇喝茶去,我立刻想到的就是前门大碗茶。跑那么远喝碗粗茶,吃个烧饼,觉着既不雅致也无雅趣。
到乡间去吃那刚采摘的蔬菜,去呼吸那清新的空气,都是我极愿意的,但喝茶就不敢苟同了。
朋友说嵇康就出生在那里,就这一句,即刻让我来了兴致。
读书时就极为崇拜魏晋的大名士、大音乐家嵇康,单是能去寻访他的遗迹就让我激动不已。
嵇康临刑前弹出的令人浑然慷慨的广陵散,对于当权者从内心蔑视的傲骨,都是我们这些当年很自我很个性的青年书生非常敬仰的东西。
冬末的临涣,街面上有些萧条,车能开到茶楼跟前。
几个朋友一头扎进茶馆里,我便在镇子里和周边转来转去,见人就打听。结果发现,20多年前这里极少有人知道嵇康这个名字,更不要说什么遗迹了。
赶回镇子的时候,连邓小平指挥淮海战役的前敌指挥部旧址文昌宫也关了门,心里多少有些沮丧。
但临涣靠浍河边的几个农家小院给我印象很深。
也许是小时经常跑淮河边集镇我娘亲戚家的关系,对乡镇有着一种特殊的亲切。农家,农家的园子、院子,都让我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依恋和安宁感。
紧挨着浍河的农家小院,砖墙、石狮子,看着亲切。
暖暖的冬日夕阳照耀在庄稼人的柴火堆上,袅袅的炊烟远远的升起来。
这时便感觉到做一个庄稼人的极大满足了。
现在回头看我三十多岁拍出的景象,竟是有些佛系,凡能安宁吾心的景物,都让我感怀。
对温情的需求,对于万物细腻的情感投放,似乎在此已经定格。
乡野里的这种情境,于我,很像是个梦境。
临涣镇虽小,有几样东西那时就远近名声显赫:烧饼、酱菜、棒棒茶。
我吃过原版的黄桥烧饼,小城的电厂饭店也有十层薄皮包裹而成的香芝麻烧饼,但这临涣烧饼与它们的油酥口味大不相同。
临涣的烧饼大而薄,它的口感最美在刚出炉,面粉的清新味极浓,入口润酥,满口麦香。
沿着小镇,一里多长的中心街,处处可闻见临涣烧饼香。
几家打烧饼的名炉很是牛气,上午10点出摊11点半即止,下午是4点做五点半收摊,早了晚了都买不到。所以居然会有人开车来买,甚至要排队。
不管是自觉还是无意,这几家都是销售的高手,质量和口味极其稳定,把供给量始终控制在销售限额以内,让人永远对其有胃口、有想头。
乡间的小商小贩也在创造着市场经济学,只是我们不甚关注罢了。
临涣在二十多年前还是个不知古为宝贝的古镇,古迹很多,却任其荒废,完整保存下来的不多。
这里属于中部贫困地区,在周边开发国家大型煤矿以前,乡镇的财政收入少得可怜,养人都难,哪里得闲钱去养古迹?
夯土城墙是国保的级别,但也就是个大致形状。
据说早在三国时代,曹操就屯粮于此。垒土筑墙,环绕四周以为城。古城墙不得养护,便残缺的存留了下来。
我想临涣古城墙的形成应该更为久远,从临涣古城墙遗址的文化层及出土文物判断,它至少在战国时期就已经存在。
临涣是宋国的边境城邑,筑城墙最初的动机就是军事防御。
看着夕阳下的古城墙,心里很有触动。
我年轻时就喜欢老物件、老房子、老城、老街,这种情感倾向连我自己都迷惑。我们家到上个世纪70年代还有着八仙桌、太师椅、老梳妆台,这在六口人窝居在不足三十平米木地板小房子里绝对是不可思议的。
老家具花哨,占地方不装货。
依我现在去想,老件的留存绝不是父母早就有了收集古物的远见卓识,而是殷实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辈在父母结婚时,把传家宝留给了他们。
结实的老家具耐用,而我们家又拮据到无钱更新,所以就陪伴到我出世、长大。院子里我们家种的泡桐树长粗以后,父亲果断的将其砍下,喜气洋洋的把八仙桌、太师椅、老梳妆台几块钱卖掉,添些杂木硬料,换上了五斗橱、大方桌那样的新家具。
上个世纪90年代,当我看到一个改做古家具生意的老同学,花5万块钱大喜过望的收购了一个跟我们家绝对一模一样的老梳妆台时,我几乎要晕厥过去。
坐在古城墙上时我还没有这么多的对父母的怨言,那时我看见这夕阳包裹的原野,满心的欢喜。
这古老的原野,新鲜的暖光给我许多遐想。
去的那天已经快赶上年节了,乡间土路上即便是骑摩托车的背影,都让我有回家的意象和惆怅。
横在古城墙边上,田野里硬实起来的那条小路让我久久瞩目。
我想,我的不可救药的唯美毛病又发作了,直到同伴扯我,拽我走。
走回镇中心一里多长的街面上,这小镇的奇特便一览无遗:不长的路段,竟然汇聚了多家茶馆,据说茶桌有几百张,茶壶上千把。
你难以相信这些个忙着种田、搬运,做小生意养家糊口的中老年人,会有那么多的闲心、闲空在这里泡着茶耍。
据《通志载记》,临涣茶馆始于明代,由于其处苏、豫、皖贸易交往要埠,曾成为过往商贾休闲的重要场所,并盛极一时,延续至今已有600余年的历史。
本地居民由此大多养成喝茶的习惯。
这段记载的意思其实是很容易被人误解的,好像外地商贾把本地人带会喝茶了,实际不然。
小镇茶馆的茶叶皆为茶棒,故名“棒棒茶”。按我们理解,这些都是茶尖、茶叶摘取后的根根棒棒下脚料了。
但古镇非常幸运的拥有了极具特色的回龙泉、珍珠泉、龙须泉、饮马泉等四大古泉,尤其是回龙泉,那泉水入杯高出杯口而不溢。临涣茶即采用此泉水泡制,其茶入杯,雾气结顶,汤色红艳,味道甘美。
既带有蜜香,又藏着苹果味。
在这里,一壶的棒棒茶极便宜,二十年前还是一壶两毛钱的倾销价格,由着茶客坐在茶馆里尽情享受。
那棒棒茶具有久泡不减茶色茶味的特点,如果你再花上几元钱,买些乡间新鲜,炒得香喷喷的瓜子、花生什么的,或下象棋、打扑克,或三五成桌谈天说地,评论是非,其乐无穷。
那茶确实憨厚,从大清早喝到掌灯时分,嘴不涩,腹不胀,满口清香,通体松酥,一切疲劳、烦躁被清茶稀释殆尽,令你不能停杯罢盏。
相山是后来渐兴茶馆,大多实为棋牌室。
曾由朋友带着到老市委上面一家名为“厚薄”的茶室品茗,黄姓的女主人拿出自己饮的茶品来喝,那茶来自休宁,亦是朋友给她做的,据说早前是贡品。
那天下午的饮茶给人印象深刻,那布置得舒雅的环境,那浓而不烈、蜜香溢苦的甘甜,那爱茶惜茶到泡出好味会流泪的女主人。
那一刻,我想起在临涣的饮茶,其实它们并无高下之分,但确有雅俗之隔。临涣茶馆是市井中的大俗,散的是累乏、酒劲儿,清的是肠胃;而求雅的功夫茶,散的是心乏,清的是烦躁。
我认识北京一位叫“草帮主”的博友,每年到福建看着做茶,收回来与朋友们喝,于茶的虔诚与端庄令人肃然起敬。
俗雅皆有茶道,在意更在人心。
朋友来得多,据他介绍,这棒棒茶长盛不衰,除了价格优势以外,与它的特殊功效不无关系:饭前饮之能增进食欲,闲暇饮之可舒神清心,劳累后饮之能解疲提神。
常饮之延年益寿,有春生津、夏消暑、秋提神、冬生暖的奇特功效。
我一听就觉得总结的劲使大了。
此地多喜食大辣重色的猪羊肉菜品,配之于白酒豪饮,饭后饮这重味浓色的棒棒茶,确能帮助消酒劲,去腥化油。
修身养性育心的功能,那就是各人的造化了。
古镇的棒棒茶,反倒让我想起“粗茶淡饭”这几个字眼。
茶馆里老人居多,七八十岁寻常见。你若考虑煤炭开发以及相关产业对古镇的污染因素,这“粗茶淡饭”里的确隐含着健康长寿的道理。
临涣矿挖了那么多年,古镇依然是一付简陋、陈旧状。
我们几个朋友走进茶馆,泡上一壶棒棒茶,要上几盘瓜子、花生,吃着那香气盈口的临涣烧饼,在忽隐忽现的茶香中,仿佛置身于古镇很多年前商贾休闲的文化氛围之中了。
品尝“棒棒茶”的同时,我便仔细比较城乡间茶馆的不同来。
想想也是奇怪,那么多年,即便是在我的出生地蚌埠市最热闹的商业黄金地段,也没有茶馆之类的店铺。
澡堂子、大小商铺满街都是,却独独缺了茶馆,这让我感觉不可思议。
我大姐下放舒城,经常会带些舒茶回来,母亲会分些给同事、朋友、邻居;他们吃完了还会来要。
也就是说,谁都没有把茶当成是要花钱买的东西,否则他们不会张口。
我娘喜欢把壶里泡过的茶叶在背荫地里晾干,累积到一定数量,用纱布包裹,给我们做枕头,说是可以明目,家里就盈满了茶香。
我上班后第一次拿工资就买了一斤龙井茶叶,并立刻违背母训变成个极吝啬之人,你可以拿我任何东西,但不能借书、要茶叶。
一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蚌埠和淮北才出现了比咖啡馆还要显贵的茶馆、茶楼,与传统茶馆压根就不挨边;东西死贵,茶品可疑,无非是挂个茶馆招牌,做的是高中档棋牌室。
我想我的茶馆的概念和喜爱的情绪是老舍给的,他的京城茶馆场景和气氛的刻画,如同纯厚的一杯铁观音,味憨而清新。
临涣茶馆和城里的有很大不同,它粗糙而热腾,显得不大洁净,却随性,给人绝不拘泥的感觉。
这里的茶壶基本上是廉价的砂壶,没什么特色,倒是烧开水的大壶非常有特点,灰蒙蒙的热热乎乎的挤在一处,象群干活中间坐在一起歇息的兄弟;那冒出的热腾腾的蒸气,便是茶馆的招牌了。
尽管老板为了与时俱进,装潢了几个如同县城里卡拉OK包厢似的不门不类的豪华间,但茶客还是喜欢呆在那摇晃晃的长椅子、砖头地的大厅里,边上的炕上甚至都坐着唠嗑的长者。
红红的火炉,满屋子的烟气,嘈杂却安闲的气氛便由此热乎起来。
那屋里充溢着的幽幽茶香,感染着身处此境的每一个人。望着姿色土土的壶流出茶的醇香,一种温馨、惬意的氛围柔柔地拥着你。
你可以随意地喝,爱喝到什么时候就喝到什么时候,你可以与同桌或隔桌的茶客们或大发宏论,或低声细语。国家大事,居家琐事,街巷逸闻,乡野民俗,嬉笑怒骂皆在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开怀的大笑,镌刻着中国乡村的舆情和民风。
也许是因为茶老板的暗示,也许仅仅因那氛围,喝这粗茶的感觉便有些奇异,便用少许钱买了一大袋子回去。
到了家里,当我郑重其事的把买来的“棒棒茶”,放到上好的茶壶里浸泡,入口便喷出,——苦、涩、刺口,嘴里呆不住,更莫说下咽了。
我恍然而悟,那回龙泉水入杯高出杯口而不溢,是源于它的浓度和一些特殊元素,那“棒棒茶”恰与这泉水切合,整出一种别异的味道;在其他水里,那“棒棒茶”就又露出它的根根棒棒下脚料粗野的嘴脸了。
淮南为橘,淮北为枳,没想到喝茶也有此道理。
二十余年过去,我和临涣古镇的缘分,棒棒茶倒是其次,心里刻下的印章,便是古城墙的那一抹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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