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聖詩選

李希聖小影

李希聖(一八六四——一九〇五),字亦元,號臥公,湖南湘鄉人。光緒十九年進士。授刑部主事。甲午戰後,朝廷議變法,著《光緒會計錄》,謂變法必先理財。庚子國變,亂中僅以身免,乃掇述見聞,爲《庚子傳信錄》。二十八年,京師大學堂成立,任提督之職。戇直敢言,積忤權貴,鬱鬱不得志,發憤嘔血卒。著有《雁影齋詩存》、《雁影齋讀書記》等。

西苑
芙蓉別殿鎖瀛臺,落葉鳴蟬盡日哀。寶帳尙留瓊島藥,金釭空照玉階苔。神山已遣青鸞去,瀚海仍聞白雁來。莫問禁垣芳草地,篋中秋扇已成灰。

陶然亭題壁
車走雷聲不動塵,千門馳道接天津。杜鵑九死魂應在,鸚鵡餘生夢尙新。抱蔓黃臺成底事,看花紫陌已無春。漢家陵闕都非故,殘照西風獨悵神。

湘君
青楓江上古今情,錦瑟微聞嗚咽聲。遼海鶴歸應有恨,鼎湖龍去總無名。珠簾隔雨香猶在,銅輦經秋夢已成。天寶舊人零落盡,隴鸚辛苦説華清。

望帝
玄菟城頭紫氣橫,長安月照國西營。天邊馬角無消息,海外龍髯有死生。貢使祗應供夏葛,歸期猶及薦春櫻。煙花繞禁今如昨,莫遣張衡續兩京。

曲江
曲江宮殿鎖莓苔,蠟炬爐薰認刼灰。玉盌已隨芳草出,鑾輿曾爲看花來。殘燈不照秦烏返,落日惟餘漢雁回。夜雨秋衾雞塞夢,歸時應過李陵臺。

故宮
故宮雙闕倚斜暉,雉扇淒涼事已非。城草漸隨烏尾長,陌花留送翠翹歸。黃金海舶傾車出,赤羽梁園夾道飛。搜括豈知民力盡,年來江左已無衣。

題山谷集
一棹湘江去不還,杜陵高峻苦難攀。曾侯老眼分明在,解道涪翁學義山。

黃金臺
誰道昭王解愛才,千年霸業賸荒臺。樂生握齪非奇士,祗爲黃金賣主來。

帝子
帝子苔痕玉座青,鷓鴣啼處雨冥冥。北門劒佩迎蕃使,南極風濤接御亭。江海佳期愁晼晚,水天舊事夢娉婷。秦絲解與春潮語,一曲蘼蕪忍淚聽。

天遣
天遣多情有別離,綠楊枝外抵天涯。粉蛾點滴牽絲出,金雁零丁怨柱移。錦字無多裁恨遠,重簾不捲放愁遲。高唐夢雨相逢道,賦就春寒已後期。

搖落
搖落於今又一時,勸君減思復裁悲。禁寒海燕原無賴,入夢江鴉不自持。石闕銜碑相望久,車輪生角得來遲。茂陵松柏秋蕭瑟,留與梁鴻賦五噫。

十月二十日之詔
世論多翻覆,天心有廢興。倉皇誅管蔡,羽翼失疑丞。國狗應難噬,城狐未可憑。夜來看北斗,佳氣滿昭陵。
百萬生靈血,東朝悔禍深。易名傳玉册,流涕發縢金。載筆他年事,逋臣海外心。祖宗遺訓在,覆轍莫相尋。

冒鶴亭屬題填詞圖
殘山賸水送春過,獨倚危欄喚奈何。認取舊時腸斷處,斜陽煙柳已無多。

新舊
堯桀從來兩不知,紛紛鷹隼莫相疑。輕陰日暮皆閒事,臥到山紅澗碧時。
清談法律自紛綸,門戶區區有屈伸。魚鱉蛟龍同一鬨,豈知東海已揚塵。

中興一首和廣雅尙書
艱難又見中興年,五勝臨朝尙儼然。上相自求王導節,深宮新賜鄧通錢。賈生三表真何益,夷甫諸人太可憐。父老極知哀痛意,白頭流涕詔書前。

題扇
亂山重疊送將歸,玉砌雕闌認已非。愁外江湖鷗漸遠,夢中風雨雁還飛。簾櫳約略無多月,消息商量到落暉。繫馬樊樓人去盡,酒痕和淚上春衣。

詠史
夕殿流螢事可憐,天荒地老是何年。江花浩浩無終極,海月沈沈不解圓。已炙鳳麟稱萬壽,更憑鳧雁錮三泉。孤臣欲續湘纍賦,中夜吞聲拜杜鵑。

詠棗
紫衣傳賜出蓬壺,雨露恩光照上都。一例東封成故事,坐令尊酒變明珠。

感近事作
省識田家賽社歌,太平有象在松蘿。豈知梁燕巢林木,從此炊煙已不多。

《雁影齋詩存》書影

見説
見説妖星犯斗躔,蒼黃已似永嘉年。巫陽始信天真醉,精衛初無海可填。兒戲干戈軍灞上,夜來烽火照甘泉。小臣賸有平邊策,祗換東郊種樹篇。

題辛丑年詩後
慘怛張衡志,芳華宋玉詞。四愁初有作,三賦故應悲。疾病兼群盜,艱難又一時。試憑滄海恨,還爲問王尼。

王聘三侍御秦右衡郎中邀同崇效寺看牡丹有事不得與
佳期悵惘總參差,作暝慳晴併一時。誰遣故君成杜宇,坐看春事到酴醿。闌風伏雨真無奈,賸碧零紅恐不支。見説兔葵仍滿眼,未宜重作看花詩。

以菊花餉惲薇孫學士詩來用淵明自擬作此答之(二十首選四)
尙憶先朝宰輔恩,圖中山海寫煩冤。荆卿匕首刑天戚,自割殘英當夕餐。
易水蕭蕭白日寒,單車西去報燕丹。詩人未必真平淡,寄語鍾嶸仔細看。
荆州已失國西門,北府兵來鼓角翻。陵墓不移鐘簴在,有人流涕望中原。
九錫潘文已近裁,山陽下殿詔書哀。孤臣篋有曹瞞傳,永夜殘燈掩淚開。

排悶(八首選二)
勞生衰病漸侵尋,説劒當歌已不禁。藏谷本來無得喪,溷茵隨處有升沈。三分自定孫劉計,九辯誰知屈宋心。海上盧敖招手語,莫將白髮換黃金。
芰佩荷衣稱意裁,思尋禹穴訪蓬萊。聖明已擬除文網,流俗相推作黨魁。衆論紛紛殊未定,諸公衮衮故非才。謝安肯爲蒼生出,談笑猶能却敵來。

中立
渡遼車馬日紛紛,袖手看人古未聞。國是近來徒爾爾,妖言吾亦欲云云。事前表餌非無計,局外雌雄尙未分。聞道臨邊諸將語,太平援例論功勳。

小除日得王撫州乃徵重陽書却寄
臘殘春動雪消初,纔讀潯陽九日書。魏闕江湖猶賸汝,中年哀樂正愁予。論交宿昔心仍在,報國蹉跎計未疎。終見漢廷徵汲黯,郡中早晚候軺車。

孤雁
洞庭春花已堪把,并門雪飛仍沒馬。將尋天路訪重華,南北馳驅汗流赭。孤雁哀鳴始欲翔,豈知矰繳背人張。白鳧朱鳳皆飢死,莫向江湖覓稻粱。

兩江總督李勤恪興鋭輓詩
幕府承平一夢過,重來衰疾對山河。中興耆舊風流盡,晚歲功名駕馭多。輩行同時皆顯要,傳聞故事有淆訛。吞吳志在身先死,嗚咽江聲恨未磨。

暮憶
歲華搖落竟誰知,書劒風塵未有期。舊國春生題扇外,高城別記剪燈時。支持薄悶寒猶在,點綴輕陰晚更宜。浪費才情工艷體,不嫌消瘦到瓊枝。

論詩絶句四十首(四十首選五)
五字河梁出國風,論文已較長卿工。柏臺高宴君無與,不在倡優狗馬中。蘇李
益壽輕華善自名,翰林軒陸有公評。文章第一論風格,不信安仁勝士衡。陸平原
字字冥搜苦未安,廢眠忘食稱心難。可憐粗俗揚州守,留作他年畫虎看。荆公
楊柳東門逼歲寒,劉郎桃樹怕重看。誰知輦下張光弼,不惹風波到牡丹。後村
水淺蓬萊鬢有絲,永和書法盛唐詩。國香零落冬青死,要爲王孫廢楚辭。松雪

关于亦元童鞋的诗,各家看法颇有不同,一代月旦大家陈石遗似乎不大看好:

与亦元同时,专学玉溪生者,吴县曹君直舍人(元忠),工处时出雁影斋上。余尝论玉溪末流有咏史之作,专摭本传事实,若一首论赞者,「西昆」诸公是也;有专事摘艳薰香,托于芬芳悱恻者,《初学》、《有学》二集是也;有属辞比事,专学「捷书惟是报孙歆」「陶侃军宜次石头」诸联者,娄东律句,为瓯北所标举者是也。亦元苦追义山,实与牧斋相近。

——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七》

往者李亦元每自誉其诗,命自举得意之作,诵一绝句云:「□□重逢又十年,云门风物尚依然。杨花瘦尽桃花落,开到酴醿更可怜。」自言其乡云门寺旁,郑氏有三女,皆有色。长者嫁一兵,次嫁贾人,先死,三者尤艳。感而题壁,属余必载之《诗话》。欧阳君重曰:「此尚不及为我题《吴楚两生图》者。」诗云:「京兆相逢侠少场,吴生落拓楚生狂。短衣匹马横门道,一试郊原春草长。」余曰:「『吴生』句正好与『杨花』句作对,君重却占便宜了。楚生即君重也。亦元有《挽陈右铭抚部联句》,甚长,末二句云:「被放行吟,抗疏犹争鹦鹉梦;空山落日,吞声再拜杜鹃魂。」实则只此四语足矣。

——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二二》

而汪辟疆的看法则大相径庭,直斥石遗为「瞽说」,颇值玩味:

地僻星打虎将李忠 李希圣 一作曹元忠
好一个开手师父。李、曹二家,诗学玉溪,却是初学不二法门。
开到酴
醿更可怜,云门风物尚依然。岂知一掬铜仙泪,枉费诗人作郑笺。
亦元诗学玉溪,得其神髓,非惟词采似之,即比词属事,亦几于具体。世人不能尽晓其本事,或据一时兴到之戏语,如云门寺郑氏三女者,皆瞽说也。亦元早岁有用世之志,浮沉郎署,卒不得逞。著《庚子传信录》,自谓追踪《湘军志》。曹君直诗亦学玉溪生,工整绵丽,有《北游小草》。

——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

至于钱萼孙力驳石遗,与其说是为亦元撑腰,不如说是为牧斋翻案:

湖外诗人七律学玉溪者,王湘绮偶为之而极工。若一生专宗玉溪成家者,无过雁影斋。不特湘中,同时吴下如曹元忠等,皆不逮也。陈衍《石遗室诗话》则云曹诗「工处时出雁影斋上」。又云:「玉溪末流……有专事摘艳薰香,托于芬芳悱恻者,《初学》、《有学》二集是也。亦元苦追义山,实与牧斋相近。此则特不知亦元,并不知牧斋者也。《扬子·法言》:「今之学也,非独为华藻也,又从而绣其鞶帨。」亦元诗大都寄托晚清国事,如《西苑》、《望帝》为光绪帝而作,《湘君》诗为珍妃死于井中作。石遗谓「可以肩随萨天锡」,《雁门集》中安得有此佳构?

——钱仲联《论近代诗四十家》

而我们的李童鞋自己可傲娇了:

大抵神似玉溪,亦颇多近杜处。然每遇友人称其似义山者,心辄不怡。

——狄葆贤《平等阁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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