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故乡】油菜花开的时节
又是人间四月天,故乡的油菜花盛开了。我悄悄地回来了,回到了距北京千里之外的老屋,安静地住上几天。
母亲的腰身已佝偻多年,努力地伸直还须费点力气。她的头发泛白了,脸上的皮肤有些像皱褶的老树皮,我不忍看到岁月残忍的刻痕。生活有太多的无奈,我亏欠母亲太多太多。
二十多岁离家的我,对母亲的记忆总是年轻的,嗓门大,性子急,风风火火的。当年,我实在惹毛了她,她会抄起扫帚赶出门外,追得我如野外的小兔子夺路而逃……
如今,哥哥安静地守着母亲过日子。他要不是年幼失聪致残,以他的智商和表现,上大学、搞工作都比我强多了。家里的电灯电线都有两套,看书用的明亮的白炽灯和照明用的微弱小灯泡,全是哥哥一手安装的,据说特别省电。
人们曾恭维父亲,既有种田的大儿,又有读书的小儿,近有帮手,远有名气,算是两全其美吧。而父亲曾在我面前长长地叹息一声:我唯愿两个儿都好呀,都上大学都进城市呀。那年,要不是“百日咳”打针多了……
父亲走的时候,只有哥哥送终。当时我在武汉教书,等我当天晚上赶到家,一张黄表纸盖着父亲苍白的脸。我跪下去磕头,竟然一下子懂得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
儿时,蜂飞蝶舞的油菜花,香得沁人心脾,那是农民们熟悉的田野风景和丰收气息。等父亲走后,我闻见四月的油菜花香,竟然像是葬礼上鞭炮燃放后,弥漫在空气中那股呛人的火药味道。
从那以后,我眼中的油菜花开,像是特意献祭父亲的大片大片的黄花。我怀疑是否嗅觉跟着出了问题?难道四月的怀人与哀思,这种低落情绪的波动,可以改变人体神经的功能?难道心理扭曲后的某些作用,会鬼使神差?
年年四月清明,黄花朵朵,绿草茵茵。父亲坟上的新土变成了旧土,一年年接近周边的旧坟,像邻近的祖父、曾祖父、高祖父的坟地一样,变成祖坟山体上一小块儿肌肤。
这回家小住的几天,母亲给我念叨着,老家伙一晃走了十二三年。每到清明节,总会托梦家人或亲戚,说在那边又没钱用了,没钱看病了。母亲说,年年没少买往生钱(冥币),在他坟前大火烧透捎过去,还得祷告几句,莫节约,用完了再烧(捎)。
——我听了默不作声。这些年来,我的心中和笔下从来不缺父亲的角色,可是他很少潜入我的梦境。是生前得罪了他?还是我已经不受他的宠爱……
今年,我4月4日请假回来了。乡村的山上和田间,油菜花开得依旧那么浓密那么金黄。母亲说,择了4月2日的吉日吉时,已经祭祖上坟了。
遵从乡风民俗,我竟然缺席了与父亲见面的拜祭仪式,多少有些遗憾。站在家门口的一角,我努力张望祖坟山上那一片土地,却又刚好被青翠的竹木遮掩住了。我只好凝望堂屋的墙上,相框中那几张中山装的父亲遗像……
父亲的一生,是一个从容而简单的农民,常年喜好读书看报,闲来与人热烈地谈古论今,生来一副慈悲心肠,乐善好施。人们说,像他这样的好人,灵魂必定得道成仙,进入天堂,高高供奉。
记得有一年,一个外省的老年乞丐进村要饭,父亲进屋去给他端饭的功夫,他看到父亲手中点燃的香烟,说讨一根烟就不吃饭了。等烟接到手上,急切地点上火猛吸几口,又一把接过饭碗,匆匆扒拉几筷子。父亲平和地说,慢点吃,莫噎着,两样都归你了……
过去的日子,在父亲的目光中,我慢慢长大成人。终于有一天,我背上行囊和录取通知书,走出乡关,淡出了父亲的视线,变成他心头的一片空洞和无尽的牵挂……
人们说,父亲在人间合上了双眼的那一刻,天上同时多了一颗星星。高高的天空中,那是父亲永恒的目光,注视着乡村的老屋,注视着进进出出的家人,注视着在外漂泊的我……
又是一个油菜花开的时节,我特意回到了故乡。当我缓缓走过那熟悉的一条条乡间小路,默默看着坡上“李柿栗”(方言,“你自立”的谐音)三棵树,静静地安卧在老屋的硬木板床上,那些和父亲在一起的无数个日子,一幕幕竟如老电影浮现在眼前。
看吧,田野里的油菜花开了,可我生怕多闻一下那种生生的香气。在我低头之间,眼中忽然有一股清泉冒出来,从脸上双双滑落,迅速地沁入故乡的泥土之中……
(本文写于G516次列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