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盛|黑暗的中世纪,为何诞生了大学?
何谓大学?
大学是什么?谈大学的本质,必须追溯大学的起源,以及当时欧洲的历史。大学之所以出现在拉丁欧洲,并非偶然。
黑暗中的中世纪:希腊学术没落
尽管在欧洲凋零,但它没有彻底绝迹,而是传到了阿拉伯世界。八世纪起,阿拉伯人将希腊学术文献系统地翻译成阿拉伯文,不单是传承,也有所推进。
过去,希腊科学注重的是逻辑推理、演绎、论证、证明,将理性的力量发挥极致;在应用上,他们却不屑一顾。
天文学上,阿拉伯人在托勒密的范式之下也做了一些扩展和更新,发明了新的数学工具。
比如图西双轮对后来哥白尼的日心说革命,发挥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另外,由于沙漠地带风沙弥漫,阿拉伯人对光学与眼睛的研究也别有建树,最早认识到眼睛其实是一个接收器,而不像希腊前人们以为人的眼睛像是某种隐形的触须,碰到哪儿就看到哪儿。
一直到13世纪,当代的欧洲数学第一人菲波纳奇,把阿拉伯的数学成就引回欧洲,译成拉丁文,掀起了一阵热潮。随着希腊学术的回巢,欧洲终于从漫漫长夜中苏醒。
天亮前的中世纪:没落中的酝酿
农业技术的引进
可见,技术创新确实需要外部政治和文化的土壤。像是中国仿制有余而创新乏力,和我们欠缺相应的环境和制度(如专利保护)脱不开关系。
到了8-9世纪,各种技术从东方流入。其中关键的一项技术,在于马匹的使用。
过去罗马和希腊人有马,但没马鞍、马镫,而这意味了骑兵力量有限。像是蒙古人在马鞍、马镫的加持下,从小在马背上摸爬滚打,屁股仿佛生在马背上,尤其当马戴上盔甲后,在冷兵器时代基本所向披靡。所以当马鞍、马镫传到欧洲,就促成了骑士阶层的出现。
另一方面,古代欧洲的挽具设计并不科学,马拉起东西来,脖子被勒住,使不上力。而耕种涉及犁具,所以尽管欧洲土地肥沃,农业生产的效率却被局限住。所以当更符合生物力学的挽具由东西传,欧洲就收获了新的一款动力:马力。
10-11世纪,欧洲的生产力大幅提升,而人口也逐步恢复。吃饱了肚子,就是时候张开眼睛、瞭望世界 。
希腊文献的回流
尽管东征是对东方的一场无情的掠夺,但客观上,它也促进了东西方的交流——特别是这批人从阿拉伯带回了一批又一批希腊的学术文献。
罗马法制的恢复
一直到11世纪,教会搞了一个沃尔姆斯宗教协定,对教会权力的边界进行划定,类似于今天统治者主动立法,在法律的框架下行使自己的行政权。这场教皇革命,将罗马法系统带入了基督教世界。
之所以能形成这局面,跟基督教本身政教分离的思想有深层的关系。基督教源于弱势人群,宣扬的是忍耐、谦卑、低调的生活。所以,有别于伊斯兰教的政教合一,基督教对世俗的政权没有非分的追求,也不会刻意地抗拒。
圣经里有一句话:让凯撒的归凯撒,让耶稣的归耶稣;凯撒代表世俗王权,而耶稣象征神圣教权,井水不犯河水。
在实际的运作过程中,教权和王权之间自然是各有野心和手段,试图扩展自己的权利。但无论怎么扩展,始终保持微妙的均衡和分野。即便后来基督教坐大,成了罗马国教,而罗马皇帝也成了基督徒,教会始终维持着政教分离。
政教分离的结果,必然地导向了中世纪的权力架构:教权和王权两权分立,相互制衡。
天亮了的中世纪:欧洲大学诞生
市民社会
在王权与教权之间,市民社会左右逢源。他们从教皇、国王讨取特许状,获得权力创建自治的城市,参与城市的决策,像是城市要如何管理、如何运作、如何发展、如何立法等。
市民社会,说白了,等同于一个自治共同体的诞生。今天的欧洲城市,就是从市民社会演变出来。
在中文的语境里,“城市”是人们聚居以后自然形成的产物:一群人把墙一围,在中间做买卖。但在欧洲的本意里,城市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造物,由市民们刻意求之,并以特许状为凭。也正因为如此,很多欧洲城市的成立往往附带一个明确的时间标签;比如阿姆斯特丹,就是在1275年10月27日诞生。
行会
对外,行会争取自己权益,跟其他行会、市会、教会等势力进行博弈;而对内,行会建立行业规矩,清理门户、严肃纪律。行会是城市一道亮丽的风景。
大学
任何文明、民族急起直追,往往都从翻译做起。无论是早年的阿拉伯翻译希腊文献,或近代的日本、中国翻译西方学术典籍,都是这路子。
与大翻译运动相伴随的,是欧洲民间掀起自学的热潮。
东西方之间一个文化差异是,欧洲自主独立的意识比较强,而我们更习惯对外依赖和协作。
在自学运动中,五湖四海的好学青年慢慢走到了一起,组成小社群、小行会,针对学习事宜对外磋商、对内研讨——这也就是早期大学的原型。
实际上,“大学”一词(university)就是来自于“行会”(universitas),最初意指各种行会,只不过由于学者行会在历史长河中更为持久,最终演变成了它的专用名词。
其中,博洛尼亚城市交通便捷、商业发达,尤其成了学生大学驻扎的热门据点。
事实上,集体出走确实也发生了几次。某一次,学生与市民发生纠纷而被痛打一顿,由于抗争不果,这帮学生集体出走到了牛津,进而推动了牛津大学;后来类似的事故之下,他们又去了剑桥,催生了剑桥大学。所以,博洛尼亚、牛津和剑桥可谓师徒孙关系,之间是血脉相承。
由此,就像市民社会成立城市,学生大学会跟教廷或朝廷获取特许状;而书文上的时间,就代表了大学创办、自治的起点。本质上,城市、行会和大学就是同构关系。 随着大学制度的正规化,除了好学者,也必须有善教者。
于是,学生大学、教师大学有了更多的交集,为了各自的权益,不断地博弈。例如:教师要学生先付费后上课,而学生要教师先讲课后收费;教师要求学生及时交学费,而学生要求教师积极教干货。 渐渐,教师大学与学生大学形成了契约关系,一方教、一方学,组织了一个自治共同体,而这共同体最终也就构成了今天意义的大学。
我偶尔在想:高山大学就挺像博罗尼亚大学,房子是租的,老师是请的,学生也是凑的,但闻这个地方有好学之风、有学友如云、有名师出没,就过来了。
大学,源于市民社会,是知识领地里所建构的一个独立王国。它的精神实质,是自治、自主、自由、自立。即便是神圣不可冒犯的宗教教义,在这里都可以讨论与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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