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原、刘兵对谈:大师看来又禁不住诱惑了
本文要点:
江晓原:说实话,古尔德还是让我失望了。虽然他不失优雅地试图让读者感觉到他比威尔逊更高明一些,或者至少能够后来居上,但实际上他和威尔逊一样,都是在完全没有涉及物理学、天文学这些精密科学的情况下,谈论“科学”和人文的“弥合”或“融通”的。可是,在物理学、天文学缺席的情况下,谈论“科学”还有什么完整性?还有多大的意义呢?
现在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又来尝试了。无独有偶,古尔德的出身也是生物学领域,而且从书名看他比威尔逊说不定还要更勇敢一些呢——他的这本《刺猬、狐狸与博士的印痕:弥合科学与人文学科间的裂隙》(The Hedgehog,the Fox, and the Magister’s Pox:Mending the Gap Between Science and the Humanities),一看就是野心勃勃之作。
从本书有点东拉西扯的开场来看,生物学出身在他学术风格中的烙印,和在威尔逊身上是类似的。当然,仅仅指出这一点并不足以否定本书的价值。我为我们的对谈给出这样一个不太恭敬的开头,为的是让我们尽可能走出大师的阴影——毕竟,我们决定谈这本书,相当大程度上是因为作者以往的名头。
刘兵:你在这样说时,似乎还是有意将数理科学和生物学之间拉开了一些距离,或者说是觉得了解数理科学要比了解生物科学难度更大一些。这未免略带有一点对生物学的歧视。不过,我想,在那些大师们开始进行“大综合”或“大融通”时,他们对于这种综合或融通所需要的人文知识的理解欠缺,或许是他们不那么成功的更重要的因素。
这本名为《刺猬、狐狸与博士的印痕》的书中,副标题为“弥合科学与人文学科间的裂隙”,这种融通的尺度,显然不仅仅需要对包括生物科学和数理科学的把握,更需要对跨出科学之外的人文学科的深入理解。而且,在这本书中,他的观点,显然与威尔逊的观点大不相同,事实上,书中许多地方也都是以威尔逊作为他批评的靶子。
虽然不能要求古尔德对人文学科的理解达到人文学者的程度——反过来人文学者对于科学的理解也同样很难达到科学家的程度,但我以为,恰恰是因为对人文学科的理解的程度差异,造成了他与威尔逊的不同,因而也才会激起人们对这种综合尝试的关注。
这样的综合是否成功,不同立场的人也许会有不同的评判,但我还是觉得,像古尔德这样一位著名的生物学家,能对人文学科的内容和观点有如此的了解,还真是非常难得,非常值得注意的。
江晓原:还是你宅心仁厚,那就让我们先来看看,古尔德PK威尔逊,会有怎样的结果?
在本书中,古尔德为威尔逊的《知识大融通》写了90页,即第9章“错误的还原之路与一视同仁的融通”,这也是本书中最长的一章。
说实话,古尔德还是让我失望了。虽然他不失优雅地试图让读者感觉到他比威尔逊更高明一些,或者至少能够后来居上,但实际上他和威尔逊一样,都是在完全没有涉及物理学、天文学这些精密科学的情况下,谈论“科学”和人文的“弥合”或“融通”的。可是,在物理学、天文学缺席的情况下,谈论“科学”还有什么完整性?还有多大的意义呢?
在我们习惯的语境中,“科学革命”是怎么开头的?不是哥白尼《天体运行论》的出版吗?“近代科学”或“实验科学”是何时发端的?不是伽利略报告的物理学实验吗?但是在古尔德的这本书中,这一切都完全没有被纳入视野。
我们利用本书的索引来分析一下文本,就能获得有力的证据。虽然牛顿和伽利略的名字分别出现过6次和9次,但没有一次是在谈论他们的物理学。“物理学”在全书中只出现过一次,那是在古尔德提到“物理定律”一词时。“天文学”一词只在古尔德谈论一本别人写的书的书名中出现过一次,《天体运行论》则根本未被提到过。
虽然我曾半开玩笑地写过“物理学沙文主义中的学科鄙视链”这样的文章,指出物理学和天文学这样的“精密科学”居于鄙视链的顶端,而生物学、动物学、昆虫学之类的学科则处在鄙视链的底部。这当然不应该成为我们判断古尔德著作的僵化标尺,但我们毕竟还需要注意到精密科学对“科学”的代表性。古尔德和威尔逊在谈论“弥合”和“融通”时都避开了物理学和天文学这样的精密科学,这不可避免地严重削弱了他们论述的说服力。
刘兵:毕竟古尔德是一位生物学家,威尔逊也是,要他们在精通生物学的同时,也精通物理科学,这确实有些难为他们。所以,我倒不是特别关心他们的“融通”是否要把物理学和生物学一网打尽再和人文学科融通,而是关注,就算只在生物科学和人文的融通中,他们之间的差异何在。比如,当人们赞扬爱因斯坦,说他关心科学(当然也主要是物理学了)的同时,也关心人文,并且发表了大量的相关言论,包括哲学(其实像他与玻尔长达几十年的争论已经很难区分其中的科学和哲学了),在中国大陆由许良英等人编译的《爱因斯坦文集》三卷本中,也只有一卷是纯科学内容,剩下两卷则是哲学和社会言论。但人们也还是无法要求爱因斯坦一定要把生命科学也融进来。
江晓原:物理学和动物学对“科学”的代表性是不同的,古尔德毕竟不是爱因斯坦。然而古尔德确实自负不浅,在他眼中,伽利略“是一个极其缺乏外交策略的莽夫”,而以谈论“两种文化”著称的斯诺(C.P.Snow)“错误地将一种英国地方现象扩展成了全球模式……他在论证的核心部分混淆了两个相当不同而且互相独立的要点,它们的不连贯严重损害了他整个论证的逻辑”。威尔逊当然也无法让他满意,他为批评威尔逊写了本书中最长的一章,但那90页的冗长论述给我某种东拉西扯的感觉,至少是没有重点,立场也不明确。相比之下,反而是威尔逊的《知识大融通》对一些人文学术的评价更为旗帜鲜明。
刘兵:将科学的一切(甚至不仅限于物理学和生物学)都掌握,并与人文相融通,这几乎是不太可能了,更不用说在“宽面条”的视野下,除了标准的西方科学之外还有那么多被归入“地方性知识”的“科学”呢。那么,我们也许可以降低些要求,只要将某人所熟悉的科学与人文有一个比较好的结合,就已经很好了。在这样的标准之下,我们比较古尔德和威尔逊的融通差异,会觉得前者对于人文的了解要好得多,至少与人文学者的理解更为接近,而威尔逊的立场则要科学主义得多。
江晓原:你认为古尔德对人文的了解比威尔逊所表现的要更好,这个判断,我倒还有些疑问。我的感觉是,古尔德对两边的了解都有相当大的局限性。比如在第6章中,古尔德说:“艺术和人文学术领域的一个秘密是,这些学科的学者们在报告文章时几乎总是在念先前准备好的文本。我发现这一奇怪的做法总是会事与愿违。”这样的判断,明显与事实不符,至少在中国学术界是不符合事实的。我们两人或多或少也和西方学术界打过一些交道,我的感觉也不是这样的。要善意解释古尔德的上述错误判断,只能设想是他和“人文学术领域”交往不够多,所以发生了以偏概全的判断。
然而事情还不止于此,古尔德接着写道:“在我继续这番夸夸其谈时,请允许我提及另一件我经常抱怨的事:人文学者们在会议上做报告时几乎完全不展示任何图片——即使是那些明显包含视觉内容的主题。”这样的说法,还真是离“夸夸其谈”不远呢。
从两方面来看,古尔德的上述说法都有问题。首先是“人文学者”报告时几乎不展示任何图片吗?我们知道这当然不是事实,多年来为追求视觉效果而搞“图文并茂”乃至插入视频的PPT不是处处可见吗?其次,“科学家”做报告就一定是图文并茂的吗?古尔德或威尔逊这样的人习惯的动物学昆虫学报告,当然会图文并茂,放进许多照片乃至视频,但是别的“科学”也一定是这样吗?理论物理学家肯定会显示数学公式,但那也不算图文并茂吧?
我不得不怀疑,古尔德在谈论“科学”时,下意识里可能是太以偏概全了——他似乎总觉得他们动物学昆虫学或生物学这一派的学问就可以代表“科学”了。事实上,这样的下意识反应在他书中随处可见。在古尔德的“科学”版图中,似乎根本没有物理学和天文学,他也完全用不着意识到这些更能代表“科学”的精密学科的存在。以这样的风格来大谈“弥合”和“融通”,说实话,给我的感觉相当差,这完全无法唤起我对古尔德的敬意,相反只会让我产生从“物理学沙文主义鄙视链”上端发出的某种怜悯。
刘兵:看来这次我们阅读感觉的分歧还是比较大的。其中一个原因,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们各自选择的评判标准有所不同,关注的要点有所不同。或者说,是你定的标准过于高了,那种真正能够通晓包括各门科学学科的科学整体,同时又能精通整个人文学科之精髓的人,出现的概率可能真的是太小了。而在我潜在地设定的标准中,能够基于自己学科,在此限度内对科学有所认识,并兼及地了解一些人文研究的核心意向,从而不再坚持那种极端的科学主义立场,这样的“融通”就已经是很难能可贵了。当然,这也是在与众多的鄙视或误解人文,从狭隘的科学基础出发却又很自信地做出宏大的科学主义断言的那些科学家相比较来说的。
比如说,在书中,古尔德对于过分简单化的累积“进步”的历史模型,以及坏的“过去”被好的“后来”取代的错误的二分法的认识,对科学与宗教的冲突之复杂性的认识(“科学没有权利争夺超出其极为成功的方法边界之外的智识领域”),对于“科学大战”的评论,对于多元性的某种程度的赞赏,“科学需要人文学科来教会我们认识到自己事业古怪且相当主观的一面,教会我们理想的沟通技能,并给我们的能力设置恰当的边界”……类似的例子,在此书中还有不少。
就此而言,在我的那个低目标中,我觉得,应该说古尔德已经给众多的科学家树立了某种很理想的榜样,某种重视人文、努力理解人文的意义、避免强科学主义的榜样。虽然在你的高标准下,这样的榜样可能还远未足够高大和完美。
(江晓原为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长,刘兵为清华大学科学史系教授。本文为中华读书报、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联合策划的“南腔北调”对谈系列第18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