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荒草原》第三章
叙述总要有个重点,然而当我想详详细细地用这世界上最美的文字来描述我自杀的过程时,我总是词穷的。思前想后,这样的过程总归是描述不了的,就像《西西福斯的神话》这本书里解释的那样:“人们是没有自杀经验的。”所以当自杀这种经历完成后,经验也随着尸体一起奔赴到了天国。这也并非不可以去叙述,比如中国古代的小说《聊斋志异》里人鬼的对话是多么自然,比如有本美国小说叫《可爱的骨头》里小姑娘用自己死后的灵魂在叙述自己被强奸后家人邻居凶手以及警察等等的新奇角度。总之,你所要知道的是,作家总会有法子叙述一些并没有经验的事情,比如自杀这件事。
其实,我的叙述已经很明显了,我是在用自杀这种方式来搏得最大也是最后的话语权的。这是我自己赋予自杀的一点意义。《西西福斯的神话》中说了两点,一点是承认了生活无法承受,另一点是不值得费力地去生活,这其实是一个点,书的作战站在了个体的思想上。而我是站在了社会的权力意志的一面,而这一面通常来说是一个小人物面对巨大的社会利益链条所能展露出的最后的话语权力:
用自己的自杀搏得后来某报纸字缝中的一段话或者辛运的话是一个短篇报道。
很少的人是将自己的死亡看成这个的。很多人是希望用了如此激进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并向这个世界吼出自己自认为是异常巨大的咒怨,然而,我们必须悲情地知道的是,这对于世界来说是没有什么新鲜的:
“这千千年年的世道啊,人们赶着生,同样,也赶着死,努力地、不计一切后果地追赶着时间,祈祷上苍赐予力量,要求生活着的幸福。但只能呵呵啊,上苍是个顽皮的孩子,正如欣赏着一幕幕那无聊的话剧的观众一样,他要求这话剧有悲欢离合、有跌宕起伏、有生离死别。所以他在太阳的背面加上了阴影,所以在创造亮的同时悄悄的把暗也一并抛了出来,因而战争、疾病、杀戮、争斗、痛苦、邪恶……一一盛装降临。你赶着活命,上苍呵呵,赶着让你死。”
这一段话是我爷爷某一天与我说的,老爷子有异常强烈的宿命论思想,但是他对死亡看得倒是异常淡然,他总喜欢强调一句话:“该水淹死的,火是烧不死你的。”或者将这句话颠倒过来:“该火烧死你的,水是淹不死你的。”也就是说,你的死亡方式已经被某种类似于上帝或者命运的东西给决定了。但我接下来问他的问题是:“如果一切都是命定的,那自杀呢?”
他用他高度近视的眼睛盯着我,或者不如说是望着我,虽然我们当时坐在沙发上离得很近很近,老爷子视网膜的成像点在高度近视的作用下应该很靠前很靠前,而他当时又没戴他那副有啤酒瓶子底座一样厚的眼镜,看我的脸肯定是模糊的。我能想到的细节是,他想问我为什么有这样的问题或者想法,我也准备回答他的这个反问的,但是老爷子并没有。老爷子一生或者说他对于生活的选择总是别出心裁的,他的学生时代比之我来说可是调皮的多了,他年轻的时候比之我来说要反叛的多了,他想反抗的一切或许是因为在宏大的历史叙事的裹挟下逐渐被消解了,之后的随波逐流到了现在形成了如此根深蒂固的宿命论也就事出有因了。
老爷子当时的回答很简单:“也是。”
所以老爷子认为的一切死亡方式都是宿命论的结果,哪怕你不合时宜地选择了自杀。之前我不能有所理解的是我忘却了他的生活年代,忘记将那个层层动乱的时代考虑进去了。老爷子童年的玩伴里就有很多人自杀了,而这也是我从老爷子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我的祖母的口中偶然得知的。所以,这也就不难理解当时他那个望着我的眼神是什么样五味杂陈的涵义了。
你要知道的是,这个所谓的宿命论的观点我是不相信的,一点也不相信,我相信年轻的时候的老爷子也是一个样,所以人老了总爱信点迷信,这也无可厚非的。祖母每年的八月十五啊、过年啊都会向她供桌上的菩萨上香、跪地磕头,数量一般是三个,每一个在磕头的时候双手背虔诚地伸向头前,等一秒钟,然后把手背再翻过来。这是一整套仪式,我凝视过好多次。祖母在坐这个的时候,老爷子正坐在沙发上的一角闭着眼睛喝着茶。是的,祖父的大部分晚年时光就是如此度过的。我总是看见这样一幅图景以至于我以为的老年时光最后会莫名其妙地活成如此一幅尴尬的局面。
事实上,这样尴尬的局面或许是会遗传的,我的父亲就是如此,他在逐步步入老年的生活时竟然完全复刻了他父亲晚年尴尬的局面,在我母亲与他激烈地争吵突然死亡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突然变得异常关心起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他怕我也突然死去,因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尽量做到不与我发生正面冲突以及安稳地度过一个他没有妻子而我没有母亲的春节。你用脚趾头也能想象到的是,那个年过的根本不能用尴尬来形容,应该是僵硬,对,僵硬,一切欢喜的微笑都是僵硬的。使我意想不到的是,或者我应该有细微的领悟的是,他竟然会自杀,并且先于了我,恰在我与闫美丽激烈对峙的那一段段艰难的日子里。
我无数次地在梁茹结与闫美丽这两个老师之间产生情感的对比,正如祖父总是在他的第一任妻子和祖母之间,正如父亲与他的第一任女友和母亲之间,正如我与白雪在爱情与婚姻的观点之间,也当然如我自己在究竟用坚强地活着还是用颓圮的死之间,正如一切两难的情感抉择之间一样……
人们本能选择的是躲避,然后才是接受,最后才是面对。后两者都是需要勇气的,然而很多人都说死不需要勇气,这一点我十分的不认同,或者说九分吧,剩下那一分用以给一些相信的人以一点勇气。我想要你知道的是,自杀并非需要勇气,等待自杀才是。这与活着的勇气根本不可能等量齐观。
找个理由死亡和找个理由活着是一样的简单,因为“找个理由”和“原因”是人类最擅长做的事了。所以,在母亲死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在做一件事情——怎样将低沉的心绪强注进一些快乐的因子,这才是我总在思考的问题。我也很想知道,我的父亲在他那个冷漠的妻子死后,或者说是强硬的妻子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究竟在思考着什么?在祖父死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祖母究竟在思考着一些什么问题?生者对死者的思念吗?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理由吗?不是,至少祖母不是。她依然在那个我母亲死去后的年节里一如既往的虔诚地跪拜她那个拜了后半辈子的菩萨——这个菩萨是祖母于中年时特意在寺庙里开了光的,将牛羊的肠肠肚肚塞进这个用白瓷做的菩萨里,她的外形被雕刻成一个女性。是的,这象征着这个菩萨真人莅临的样子与模式,这就是整个迷信系统里最莫名其妙的部分。
祖母的神情一如往常的淡定,而父亲似乎不是。祖母可能是老了,因为只要人老了,所有的东西都会变得云淡风轻了,而父亲不是这样的,他正在奔向老的路程里或者说更老的路程,在这样的一个路程里,他应该还没有习惯人的死亡或者没有老的愿意去死——像祖父那么老那么老的时候,经常向祖母要安眠药片,说要死去。事实上,他要的这个举动说明了祖父根本不想死去,当然还有祖父那次莫名其妙地执拗地要住医院的事情,还有他年轻时自学中医的经历等等,这些所有的种种都预示着祖父是要奔着老死了去的。但是人老与老人因病而死似乎是能画个等号的。但这些似乎都不知祖父真正想要的死亡方式。这些所有的一切比较沉重的事情也都是后话了。现在的重点是我想聊聊一些好玩的事情,正如悲剧来临前的喜剧前奏一样,那个闫美丽的父亲当年作为该校的校长被查到贪腐的小事情——这几乎可以充当一个荒诞的玩笑去听。
这闫美丽的父亲叫闫坚,我希望你们记住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和他所做的事情一样的荒谬异常。闫坚任期里的曾经的一位家长因自己本来塞钱给他手底下的一个新入职的老师,他说能帮助这个家长的孩子进入这所学校上学却最终失败了。家长一怒之下举报了这个老师而这个校长被连带的查起。可笑的是那些检察院的人检查他只是想例行公事而已,但诡异的是这个新老师为了自保一口咬定是这个闫校长指示的,所以没办法的是检察院的人只能象征的搜查搜查,但是没想到的是这一很小的搜查搜查,竟然发现了一个绿皮的笔记本!
这个笔记本里内藏一个巨大的乾坤,记录了这个闫校长受贿的每一笔钱,包括时间、地点以及人物,还有因为什么,一些受贿的钱的去向等等,异常异常详细,有点像清朝那个和珅和大人的贪污受贿的方式一样,真是阳光之下真是他妈的没有任何新鲜的事情。这一下,整个学校里、周边以及这些闫校长的人际什么的都在蠢蠢欲动想要躲避与逃跑,就这样,警察们几乎是兵不血刃地就端了一整个贪污受贿的利益链条。这所学校几乎一半的老师被撸掉一半儿,瞬间这个学校周遭的水都清澈了,空气都清晰了,人与人打招呼的声音都能大点声音了。
因为这一件荒谬的事情,闫美丽据说抑郁了好久,转看了好几个心理医生才恢复过来她原本天真灿烂的精神世界,转过身来,闫美丽原来的脸却变成了一个更加极其世俗的脸。
闫美丽这张世俗的脸的转变也是令人讶异的,主要是令我想来很讶异的。她来到这所她曾经的父亲担任校长的学校而现在的父亲却在监狱里安静着,她却变得贴近了更加她父亲的样子,而她的做法不会像她那个父亲愚蠢的做法准备个绿皮本子那样,她完完全全是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姿态,甚至是一副无赖的样子。这样的转变是令我不解的。
旁边的人大抵都知道她父亲的那档子极其荒诞的轶事都抱着理解的姿态,而这样的姿态也是令我讶异的。这就好像我们曾经养了一个精明而糊涂的老虎,而现在我们养了一个糊涂而精明的老虎,但终归是个老虎啊,它是要吃肉的啊,但是周遭这些驴们似乎还乐此不疲地与之玩乐——这是我极其不能理解的,这也正是我尚未进入社会而在思考范围里最不解的事情了。
为了这件事,这件他妈的小事我曾与我的母亲大吵一架,起因是我的期中考试成绩又下滑了。而我与母亲吵架的时候也是知道她有心脏病的,并且一直盯着电视机上的那瓶“速效救心丸”与她吵架,在吵架的中途我指了指电视机上的那瓶药,说:“妈,你把那瓶药放在你的书包里,你有心脏病你不知道啊?”
“我书包里还有新的一瓶,我有心脏病你还跟我吵啊!”母亲一直在嘶吼地与我吵,我一直知道这嘶吼有一部分是对我那个不在场的父亲的嘶吼的,通常这个时候我会选择沉默,但这件小事加上一次期中考试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的争吵我认为母亲把怒火发在我身上根本没有必要,所以我也一直在以嘶吼回应着。大体争论的焦点是我没有步入社会,母亲说我太幼稚太不懂得人情世故,而我以一种居高临下的道德观与成绩又不能证明一切来与之对抗,通常有句俗语你是知道的叫“秀才遇上兵”。我用道德观是说不过母亲的世俗观的,这是每一次争吵的最终的结果,这结果总是令我极其头疼。
因为最后我还是要求母亲在那张该死的试卷上签字,所以通常争吵的最后都是我先在情绪上软下来用以求得母亲的签字。而那个一次次软下来的时候就是我最质疑这个世界究竟到底他妈的有多黑暗的时候。《西西福斯的神话》中解释道因为我们“用最糟糕的理由解释了世界”,因为我们“失去了对世界的幻想与光明”,然后我们就进入了一种非得自杀以谢天下才行的地步——这其实很好解释的,比如历史上第一史官司马迁写的第一本史书《史记》中深情地描述了当年楚霸王项羽在乌江边悲壮的自刎——当本可以选择生的时候,因为生存世界糟糕的境遇的原因而选择了死,这就是个体最大的悲哀了。
其实母亲并非没有上过大学,她的这个错失大学的经历也是像闫坚那个玩笑一样。因为她曾经在大历史与国家的潮流里学的是俄语专业,而在高考的那一年国家突然宣布俄语不能参加高考了,只能考英语了。而我的母亲已经学了2年了,这简直是一种异常玩笑的经历,因此她的高考失败了。她失败后还补习了一年,但是第二年的考试依然失败了。说白了,母亲对于俄语的喜爱程度是要大于英文的,归结到原因是因为母亲喜欢教她俄语的老师而不喜欢那个教她英文的老师——这一点其实在学生身上如出一辙——就像我喜爱政治老师李莉娟和语文老师梁茹结而极度厌烦那个英文来时闫美丽一个样子。母亲在第二次考试失败后想让她的哥哥帮助她上个大学,然而她的哥哥拒绝了她,让她先工作,因为她的妹妹上学正需要钱。
这些玩笑而复杂的经历讲述起来比较麻烦,我倒是想重点强调我与母亲关于闫美丽这件小事后,我们都吵的筋疲力尽了。我们各自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喘着粗气,我喝了一口水说:“妈,你把字签了吧,争吵的结果归根到底还是要有个结局的吧?”
母亲拿起笔一边签字一边问我:“你明知道找我签字可能会,甚至有很大可能会引起没有必要的争吵,但为什么还要执拗地找我签字而不找你的父亲签字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却一直都没有想到过,是的,当时几乎一切的试卷签字的任务都交给了我这个执拗而强硬的母亲,每次都会有大大小小的争吵,但是最终我还是会找我的母亲签字,这到底是源自于一种什么样的情感选择与冲动呢?我无法给出一个完美的解释,我只能说:“因为之后开家长会的还是你啊妈!”
“那为什么不找你爸去开呢?”母亲还是想追问我的情感态度,她的执拗程度时常令我很尴尬,即使是两个人在一个如此空荡的家中。
我的回应是支支吾吾的。
最后,母亲把签完字的试卷递给我后对我说:“妈其实只是想让你更快乐一点而已。你说的其实我都懂,你知道婴儿的眼睛非常的明亮,但是越长大眼神越浑浊。不是我们越来越看不清了,而是他妈的我们越来越不想看清了。”说完后,母亲就去里屋睡觉去了,留下了一个讶异的我拿着那张该死的试卷,周遭的房间静极了,钟表的分针的声音像机关枪一样突突地走着,那突突的声音令我突然极其厌烦,我登上凳子,把那个他妈该死的钟表的五号电池拔了出来,扔进了垃圾桶中,这一下整个世界更加清静了。这个时候,我一如往常一样,听到了里屋中母亲传来的抽泣的声音。其实,争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抽泣声,它更像是绝望前的一次彻底宣泄,但是宣泄完就更加绝望了。
确实,人越长大就越难以迅速的提动自己的激情来面对无聊的生活和你所不能理解的周遭的一切的一切了——比如一件件最简单的事情,在“禁止吸烟”的标牌下聚集着一群西装革履或者衣衫褴褛的男人们,或者在“消防通道,禁止停车”的标牌下停放着一堆或者是宝马车或者是面包车,或者总之在一切禁止的事情上生出很多种打破禁止的法子来。
人是世界的立法者,人就是为打破法律而生的,人情,人际以及一切你不愿意在这个社会想去学到的阿谀奉承、谄媚等等你都要硬着头皮去学习,就像闫美丽的父亲闫坚那个荒唐的事情一样。它其实并不荒诞,只是人性贪婪的一面而已,然而这样的贪婪在没有真正进入社会的我理解起来是很艰难的——充其量只是我给梁茹结送过礼物而给这个闫美丽一个头发丝都没有送过而已。
而我必须需要记住的是,学习这个比理解“荆轲为什么他妈的要刺秦王”更他妈的难以理解。想到这里,突然我无比羡慕我童年时玩捉迷藏的那个下午在凉房屋顶躺着看太阳落山的那个时刻的惬意,以后的以后,这样惬意的时刻算是绝迹了。那个时候的快乐简直是可以持续一个下午,可以一整天,甚至可以是持续好几天,而现在,快乐通常只是一会儿的事情了。
是的,我一直在想母亲突发心脏病死亡时因为时间过于迅速或许并没有感受到死亡所带来的苦痛感,而我父亲选择的自杀方式或许那只是一次车祸而已,或许也是没有漫长的疼痛感的,当场死亡时他的眼神是惊恐的。我想那当然是惊恐的,因为我母亲的死亡时的眼神也是惊恐的,而我的祖父确实是安详地死去的,这或许就是人的死亡的区别。而面对死亡时,人类唯一不能用钱解决的事情是去买来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死亡方式?
记得我曾偶然间问过老爷子:“快乐可以用钱来买到吗?”
老爷子又望了我一会儿说道:“会的。”他的回答总是这样的简单,他也总是不顾我还仅仅是一个学生而已,祖父总想把最真实的或许还带点迷信的价值观告诉我,至今它究竟正确与否,需要我在追逐老年的漫长旅途里去慢慢理解。然而他根本没有想到的是,我根本不可能经历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