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銘線條的篆籀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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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名题写:王增军
《石門銘》作為北魏成熟的摩崖刻石楷書,由於時代風尚和承傳漢隸《石門頌》筆意,以及作者個人書寫風格的追求,其篆籀氣息濃厚,分隸餘韻猶存,加上開張的體勢與率意的書寫狀態,行草意味瀰漫其間,可謂多體兼容,審美內涵極其豐富。從點畫線條這一層面來說,篆籀氣息應是其多體兼容的主要特徵,筆者就這一特徵並兼及分隸意韻略作探索與分析。
篆籀是文字發展過程中出現的書體的稱謂。篆籀書,分為大篆和小篆。大篆是先秦時廣泛使用的字體,亦稱作“籀文”。籀文得名於周宣王時太史所作的《史籀篇》,此書是一部字書,共十五篇,用於識字啟蒙,規範天下文字。所以,籀文應是比較規範的大篆。由於其規範,又是識字讀本,在當時應有一定影響。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一全國以後,為進一步統一和規範文字,去除“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的狀況,“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所以,小篆是秦代李斯等以籀文為基礎整改變化而成的,也稱秦篆。
不論大篆還是小篆,流傳至今的主要依託於青銅或碑石。篆籀古法使篆書的線條勻淨簡約、遒婉圓潤、雍容雅正,加上鑄刻工藝、自然風化等多種因素,形成了凝重飽滿、渾圓鼓蕩的線條質感。這無疑是書寫者、鑄刻者、泥沙、青銅、刻工、岩石、歲月的共同結晶。古意盎然,回味雋永,能喚起人們對遠古的遐想,顯示著古樸、渾穆、蒼勁、奇崛的氣息。這就是書家所樂道的“篆籀氣”,具有趣味性很強的形式美感特徵。
“篆籀氣”向來被歷代目光敏銳的書家、書論家所重視,成為他們品評書法作品高低、雅俗的一個重要標尺。宋人黃伯思在《東觀余論·跋陳碧虛所書相鶴經後》中就曾對自漢魏至隋唐書法中“篆籀氣”及隸意漸失的歷史過程及其表現作過一番梳理,且深以為憾。他說:“自秦易篆為佐隸,至漢世去古未遠,當時正隸體尚有篆籀意象。厥後魏鐘元常及士季,晉王世將、逸少、子敬作小楷,法皆出於遷就漢隸,運筆結體既圓勁淡雅,字率扁而弗橢。
今傳世者若鐘書《力命表》《尚書宣示》,世將《上晉元帝》二表,逸少《曹娥帖》,大令《洛神帖》,雖經摹拓,而古隸典刑具在。至江左六朝,若謝宣城、蕭挹輩,雖不以書名世,至其小楷,若《齊海陵王志》《開善寺碑》,猶有鐘、王遺範。至陳、隋間,正書結字漸方,唐初猶爾。獨歐陽率更、虞永興易方為長,以就姿媚。後人竟效之,遽不及二人遠甚,而鐘、王楷法彌遠矣。”又在《東觀余論·跋逸少昇平帖後》裡對王羲之暮年書法中的篆籀氣給予肯定,認為這才是能代表王羲之書法水平的作品,“《晉史》稱王逸少書暮年方妙。
此帖昇平二年書,距其終才三載,正暮年跡也,故結字比《樂毅》《告誓》諸帖尤古質,殊類鐘元常,渾渾然有篆籀意,非真賞未易遽識也。”
元人郝經在《敘書》中非常明確地說:“凡學書須學篆隸,識其筆意,然後為楷,則字畫自高古不凡矣。”並在《移諸生論書法書》中說:“其後顏魯公以忠義大節,極古今之正,援篆入楷;蘇東坡以雄文大筆,極古今之變,以楷用隸,於是書法備極無餘蘊矣。”
篆籀氣和隸書筆意是使楷法高古脫俗的根本。顏魯公楷書有篆籀氣,蘇東坡楷書有隸意,其書法意蘊就豐滿。明人豐坊《書訣》中也說:“古大家之書,必通篆籀,然後結構淳古,使轉勁逸,伯喈以下皆然。米元章稱謝安石《中郎貼》、顏魯公《爭坐》書有篆籀氣象,乃其證也。”
明末清初曾經提出過 “四寧四毋”說的傅山對篆籀氣和隸意的價值有更明確精闢的論述:“楷書不自篆隸八分來,即奴態不足觀矣。此意老索即得,看《急就》大瞭然。所謂篆隸八分,不但形相,全在運筆轉折活潑處論之。俗字全用人力擺列,而天機自然之妙,竟以安頓失之。按他古篆隸落筆,渾不知如何佈置,若大散亂,而終不能代為整理也。”
“楷書不知篆隸之變,任寫到妙境,終是俗格。鐘、王之不可測處,全得自阿堵。老夫實實看破地,工夫不能純至耳,故不能得心應手。若其偶合,亦有不減古人之分釐處。及其篆隸得意,真足籲駭,覺古、籀、真、行、草、隸,本無差別。楷書要雄深高古,不同凡俗,必通篆籀,知曉隸意。由此觸類旁通真、行、草諸體,則皆可入道矣。”
以上各代書論家對“篆籀氣”及“隸意”價值的論述,為真知書者之言,言簡而意深。
清代包世臣對“篆分遺意”的解說頗有新意,《藝舟雙揖·答熙載九問》中記載了這樣一則對話:“(吳熙載)問:自來論真書以不失篆分遺意為上,前人實之以筆畫近似者,而先生駁之,信矣。究竟篆分遺意寓於真書從何處見?”包世臣答:“篆書之圓勁滿足,以鋒直行於畫中也;分書之駿發滿足,以毫平鋪於紙上也。真書能斂墨入毫,使鋒不側者,篆意也;能以鋒攝墨,使毫不裹者,分意也。有漲墨而篆意湮,有側筆而分意漓。”包世臣從形態背後的筆法入手闡述“篆分遺意”,可謂要言不煩,直指“篆籀氣”與“隸意”的根本。
清代劉熙載進一步論述道:“孫過庭《書譜》云:'篆尚婉而通。’余謂此須婉而愈勁,通而愈節,乃可。”又道:“篆之所尚,莫過於筋,然筋患其弛,亦患其急。”指出篆籀筆意於婉轉中有勁健,通暢中有節制。強調筋脈相連的內涵之力,避免運筆的鬆懈、褊急。
關於隸書,劉熙載說:“書之有隸,生於篆,如音之有徵,生於宮。故篆取力弇氣長,隸取勢險節短,蓋運筆與奮筆之辨也。”又說:“隸形與篆相反,隸意卻要與篆相用。以峭激蘊紆餘,以倔強寓款婉,斯征品量。”與篆書相比,隸書則筆勢險峻,節奏短促有力。並指出其形不同,其意則相互為用,“以峭激蘊紆餘,以倔強寓款婉”。
《石門銘》上擷古篆籀之法,點畫線條圓勁遒婉,凝重厚實而不板滯,簡約中透著豐富;隸意滲入,圓中寓方,節律長短互用。《石門銘》對篆籀氣和隸書筆意的成功引入,不僅豐富了楷書點畫線條的內涵,也使楷書體勢“古意”猶存。
魏碑籠統可分為兩種,即方筆魏碑和圓筆魏碑。
方筆魏碑,源於分隸,體多工整,起筆露鋒,棱角分明,可用“鋒利”二字統括其主要特徵。南碑、北碑及至初唐多用此法。此法筆鋒外露,芒角外曜,便捷剛毅但卻少圓厚靈動,其主要成就是“龍門四品”、《張猛龍碑》等刻石。
圓筆魏碑,則起筆藏鋒,筆鋒中含而不外露,筆意貫通,鼓蕩多姿,濫觴篆籀。《石門銘》中不僅是橫、豎,而且點、撇、捺的起筆也多用正鋒圓筆,圓而各異,再兼側鋒方切,形態多變,以篆入楷,斂鋒藏鍔,圓厚有力;以隸相雜,方圓對比,變化多端。收筆處,筆到意到,有平收,也有上收或下收。無論如何入筆,怎樣殺鋒,均有濃厚的篆籀氣息。
《石門銘》點畫線條長短變化,長則跌宕舒展,氣韻悠長;短則或險峻,或內斂,節律亦簡。線條兩端與中段提按變化的幅度不大,筆畫“中實”。畫之中截堅實不怯,是篆籀和古隸共同的行筆特徵。
包世臣對此有精彩的論述:“用筆之法,見於畫之兩端,而古人雄厚態肆令人斷不可企及者,則在畫之中截。蓋兩端出入操縱之故,尚有跡象可尋;而其中截之所以豐而不怯,實而不空者,非骨勢洞達,不能倖致。更有以兩端雄肆而彌使中截空怯者,試取古帖橫直畫,蒙其兩端而玩其中截,則人人共見矣。中實之妙,武德之後,遂難言之。”
《石門銘》行筆取法篆籀,以內擫緊勒之筆加提按起伏率意揮灑,用筆裹鋒為主,正心著紙,圓勁滿足。明疾暗澀,明行暗留,使《石門銘》線條似 “綿裡裹鐵”, 渾勁中透著蒼茫,雄厚凝澀中又不失流動婉通,已進入篆籀高古境界。加上筆勢跌宕飛動,給人以痛快淋漓的感覺,可謂生新法於“古意”之中。
《石門銘》轉折處分隸方折與篆籀圓轉互用。合於篆者, “婉而通”,其轉折處圓潤有力,具有彈性,得“折釵股”之妙,給人以流轉遒勁、筋骨內蘊的藝術感受。
源於隸者,轉折方頓清勁,筆畫的拐角處也不作強烈的頓挫,勾趯處往往取平出之勢,提筆轉換時能夠方圓相濟,不使其棱角怒張,雖是方折亦含篆意,放筆寫去,沒有拘謹,雄渾恣肆亦從此出。
《石門銘》體勢多變。字形大小任意變化,欹側錯落,隨勢生態且呼應連貫似《散氏盤》;布白疏朗簡潔,字間行間通透空明,線條雄健,疏密相映若《虢季子白盤》;寬博開張,奔放大氣,真力瀰漫,字勢飛動如《石門頌》。
《石門銘》融篆籀隸意於筆端,同時又具有新的時代風貌,“古意”加新意,風韻獨特。
(源自:人民书画名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