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个故事——致清明的第六十封信
清明:
梦里常有蚂蚁的蚀骨,一列列从我身上碾过,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醒来肌肤已满是划伤。睡觉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做梦却不太容易,梦醒很难。每次经历一个梦境,久久回想怅有所失,有过讨厌的蛇虫惊吓,有过惊悚的子弹车祸。不得不打自己一巴掌,妈的,老子原来还活着。
偶尔焦虑难忍,便依靠着阅读或下棋打发时间。对弈最是难忍,唯有读书可熬。我曾读到过一位冷僻的日本作家,叫做片冈铁兵。记得那篇短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哥哥千里迢迢赶到马戏团,观看妹妹的演出。只见她在钢丝绳上做着各种动作,惊险而优美,但当音乐升至高潮时,她失足从六层楼高的钢丝上坠落。故事戛然而止,却害得我连续做了几夜相似的梦,只不过,从高处跌落的人,换成了我。醒来又是一场惊吓,当一个人失眠是因为走进别人的梦里,不知何处。只好打开手机备忘录,又写下一些句子: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看了时间不晚的凌晨,才肯闭上眼。
接连几晚的蚂蚁行军,已让我怀疑床上是否有它们的营寨,在一个大好晴天,被褥床单全都晒了一遍。睡觉的时候,闻到的全是阳光的味道,想起每个冬天晾被子的季节都很好。自从离开家,才发现家乡对我来说有四季变换,而现在春秋冬是旧电影胶片里被剪辑下来的一部分,从滚动播放着的生活里消失的无影无踪。那些关于秋天落叶和冬天下雪的消息只能通过远方电波传来的只言片语汇总成句子,故事,或者是画面。
从前不怎么珍贵的东西,也变的挺珍贵了。
节假日流离在外的和归乡人争抢着挤一辆回家的巴士,向我问路的人操着不同地方的口音,在拥挤的商场和公园里我试着和他们一样端着长枪短炮拍熙攘的人潮、看人流如织的街道、感受被压缩的夏天顽强的在城市里招摇。
海边旅游,不停地有小商贩拿着贝壳风铃和人造珊瑚跟我推销,拉我去坐帆船或冲锋艇在海上尖叫。出国前和三五好友去小镇露天的夜宵摊吃烧烤,吃飘着一层红油的小龙虾,告诉老板汤汁多点,下几斤面。我记得他们被辣椒辣的发红的嘴唇,含糊不清的说起,离开家的每一秒都是煎熬。而我不吃龙虾,我只吃面。
那些本来以为不会来的艰难和遗憾都成了书签,准确的在我们的生命里卡位。不能执着于取下它们,不能执着于跟它们纠结孰是孰非,不能执着于改变它们。因为啊,我得借着还有力气的时候尽量快速的翻篇,往前走,然后适应它们。因为啊,我已经告别了童言无忌的时代了,不是每个我们住的地方都是家都没有蚂蚁,往往走出第一步以后才知道前路迢迢。
其实,现在的很多怀念,都来自于从前不屑的日子。
五月桐花开的最好,六月老镇子逐渐染上温和,十月的街道小巷上铺了一地秋色,这些在我离开之后都成了如同期盼艳阳天里下雨一般的念头。
上课铃提前两分钟响起,抱着课本和教案爬楼梯进教室,在门口咳嗽几声,才进去。平均数和三角行的应用题的答案总是消失在男生挥汗如雨的球场里,李白和杜甫的友谊在我的语文课堂上变成板书,作文教学和课文赏析里自己都不赞同的道理,那些都变成一种对现在来说太过于单纯幼稚的情绪。
曾经站在大街上诅咒的可笑生活如今只想被它温柔相待;曾经发誓要保卫地球,而现在你终于明白那是奥特曼和美少女战士才该有的伟大理想。如今,当我想再次以最蹩脚和直接的方式去冲撞这个世界的时候,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开始顺应着生活成长。我曾以为我们都还年少、还可以一起为梦想叫嚣,那些快乐的东西还可以被分享。到头来才发现,因为那些无法应允的明天,我们埋头全然不顾曾经自己爱的模样。
我只能和他们分享那些沉淀在杯底不愿意对别人倾诉来的缄默。
未来的日子,我们需要更多的美丽和大方去面对那些荒唐;需要更多的伪装去掩盖那些仓促和慌张。
显然我无法用更加灿烂的方式去接受一个人勇敢这样的决定。
我们都不再完整,但也许是上天恩赐,我们终将被另外一部分填充,重新各自完满。那一部分是诗歌、铜臭、荣耀还是整个世界,不得而知。
听说,每个人被独特的创造,然而我只看到一片枯木,浮生承载着的所有希望,星星点点,在我看来,那才是唯一最真实的风景。
有些相遇,没有如果,没有万一,就是那么义无反顾,无论转身离开,还是多年后的重逢,只有一声: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