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林的诗
林东林写诗的时间并不长,但对诗歌的理解颇有自己的心得。与很多写作者不同,他一开始写诗就不是奔着“诗意”的方向而去,而是背向而行,在荒芜中寻找能够激活自己内心的“芒刺”。所以,我们在阅读他的作品时很难看到那类庸常意义上的陈腐气息。日常的,琐屑的,同时又是静默的,经由诗人的指引与点化,显现出我们存在的真相。不动声色是林东林的诗歌特点之一,指向清晰是他的另外一个特点。广泛的游历,和更为广泛的阅读造就他的早慧,但这种早慧不是以机巧为代价,而是以一种拙朴的书写逐渐确立了自己的写作面貌。
——推荐人:张执浩(《汉诗》主编)
林东林,诗人、作家。生于1983年,曾就职于广州、桂林、上海、北京等地,现居武汉,湖北省作协第12届签约作家。著有《谋国者》(上海三联书店)、《身体的乡愁》(译林出版社)、《情到浓时情转薄》(江苏文艺出版社)、《线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跟着诗人回家》(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人山人海》(中国友谊出版公司)等作品多部。
裸 泳
喝完酒我们去抚仙湖裸泳
深夜的湖水是黑色的
温热,并闪烁着原始之光
我们泛白的身子一跃一跃的
那不曾被阳光照射的部分
现在被月光照射着
被水中的彼此所看见
我们距离婴孩的时间不等
却拥有着同一种白
我们置身的水域不同
却拥有着同一种被环绕的感觉
水面之下那纯洁的羞耻感
应该也是一样的
游累了就出来,就上岸
就在夜色中窸窸窣窣地穿上衣服
就告别了我们短暂拥有的动物之身
局 外 人
响起一阵摇拨浪鼓的声音
的确是一阵摇拨浪鼓的声音
这是我在今天午睡醒来时听到的
我一动不动地听着
那很有节奏的声音传过来
它来自于楼上,中间
还夹杂着男人和孩子的说话声
后来说话声消失了
摇拨浪鼓的声音仍然继续着
应该是那个孩子摇的吧
摇了足足有十几分钟
我还是一动不动地听着
等到我习惯并喜欢上了这声音
那个孩子突然停了下来
停了下来,同时对我的倾听一无所知
第一次登上黄鹤楼
第一次登上黄鹤楼
是在它对面住了一年之后
这一年来,我时时都能看到它
晾衣服时,给绿植浇水时
或者写完东西后的那一转身
——却从未想过爬上去
现在,我跟着来旅游的家人们
穿过旋转楼梯和热烈的人群
登上最高层,在远近高低之间
准确地找到了我住的那栋小高层
顺着我的手指,他们努力辨认
好像我们上去只是为了确认它的存在
很多匹马中的一匹
它是很多匹马中的一匹
我是很多人中的一个
在云南大山包的草原上
我从远处走向它
从它的主人手里接过缰绳
把它的头抱在怀里
一遍又一遍地轻抚
它粗厚的肌肉和皮毛
从一种视觉之物
成为我手掌下的具体实在
我感受着它的颤栗
感受着它的颤栗
在我的抚摸中渐渐平息
直到那颤栗传递过来
成为我的,然后我松开手
在草地上走来走去
就好像那很多匹马中的一匹
傍晚时分穿过三斗坪
傍晚时分我从景区出来
跟着一队游人汇入了街头
穿过密密麻麻的店铺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来到空旷的长江边上
我远远看到
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
独自坐在那条长躺椅的一头
这一下子让我觉得
整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慢慢走过去
看见了她脱掉的粉红色塑料凉鞋
她低头拨弄的小马
我走得越来越近
甚至看见了她脚背上的一小块疤痕
她后颈上淡黄色的绒毛
我已经走到她身边了
她也没抬起头来
还是在拨弄着那只小马
我的到来是为了确认
整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
养 蜂 人
他的老婆在摇蜜桶
他的一儿一女,在搭积木
他在外间捋起裤管
他把抓来的几只蜜蜂
放在膝盖上,让它们蛰
他曾经抓过几千只蜜蜂
放在膝盖上,让它们蛰
他说,他的骨折
就是被这样蛰好的
那时候,他在呼伦贝尔
现在,在红水河边
他准备采用同样的方式
来治疗一下前列腺
他是如此贫穷,多病
乃至于浑身充满甜蜜
灵 溪 上
绿水是绿的,青山是青的
木船载着我们顺流而下
一个老汉正在崖下垂钓
一对夫妻正在树下唱着山歌
我们羡慕他们古老的岸上生活
或者正如他们也羡慕我们
这些身穿橙色救生衣的现代游客
——他们的真实想法无从得知
船头靠岸时,船身也为之一颤
然后我们纷纷脱下救生衣
我们那幸福的一闪念也随之结束
仿佛他们即刻完成了漫长的一生
灯光的用途
心情好的时候
会把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
心情不好的时候
也会把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
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的时候
是心情好的时候
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的时候
也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但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的时候
你并不知道我的心情,是好还是不好
瓦 松
房子要老到一定程度
屋顶上才会长瓦松
上次是在石牌
这次是在上渡
一样的瓦松
长在不一样的屋顶上
一样的瓦松
以前用来入药
现在成为荒芜的象征
经过这些瓦松
这些老房子
和它们紧闭的木门
你走远了
并在走远中想起
一段去向不明的生活
和一些面目模糊的人们
你什么都不清楚
只是知道
他们也都曾经
拥有一颗颗清晰跳动的心脏
内 部
只有电梯坏了
才会想起来走楼梯
只有走楼梯时
才会发现世界上还有楼梯间
沿着这条暗黑无光
积灰一寸的人间竖道
我一步步走向第20层
我听到了钢琴声
炒菜声乃至吵架声
和动画片里小人儿的嗲叫声
但最响亮的还是
我的脚步声,以及
它巨大而荒凉的回声
它们来自于整栋楼的内部
去凤山途中
走车的公路也走人,也走畜生
消隐的骡子,突现的马队
证明着这里的贫穷、偏远和原始
而马,马上的人,骑马的姿势
在这幅画面的牵引之下
仿佛我们一闪进入了古代
又仿佛它们一闪进入了现代
只有隐隐的青山绿树纹丝不动
成为一种古今相宜的背景
一脚油门,将马队后面的我们
送到马队之前,但又在路边停下车
等它们追上来,好补拍一张照
就像等着一截流光追赶上另一截流光
一种风景追赶上一种心情
直至一只大眼侧现在车窗之外
但美好的趋近空无一物
漫长的时光竟一闪而过
我只记住了那长睫毛下的油亮和忽闪
荒凉如昨日,新鲜如今朝
赶鸽子的男人
鸽群在空中一圈圈盘旋
它们来自于地面
等一会儿还将返回到地面
下午四点钟的阳光
比上午十点钟的阳光明亮
一个男人站在阳光里
眯眼望着那些鸽子
他等待着它们降落下来
降落在他所置身的小广场上
啄食星星点点的鸽粮
他也将再一次张开双臂
以一种飞翔的姿势
冲向鸽群,把它们赶往天空
鸽群也将再一次受惊
疾速扇动刚刚合拢的翅膀
同时带走他飞翔的姿势
同样的动作他已经重复过三次了
他很无聊,他很幸福
而我也大约如此
母亲,或者遗物
十点起,照例去小店过早
照例一碗热干面
旁边,已经坐了两个老太
一左一右,边吃边聊
一个说,儿子刚移民加拿大
另一个说,儿子英国毕业
在北京8年,前些年去了澳洲
边说边拿出手机,划拉照片
同时口中念念有词:
这是歌剧院,音乐厅,唐人街
我不如她们的儿子这般出息
远渡重洋,成了洋人
我只是从农村来到了城市
但我的母亲与她们倒有一比
年龄相仿,口气相似
谈起我时必满脸幸福,且左顾右盼
仿佛,只有在谈论之中
她才拥有一个确定无疑的儿子
两只柠檬
两只柠檬摆在桌角有大半年了
涩手的,枯干的,塌陷的
像两只乳房
而你还记得它们最初的样子
油滑的,明黄的,饱满多汁的
也像两只乳房
那些消失的部分
颜色,光泽,汁液,哪里去了?
你惊异于时间的作用
更惊异于之前的从未留意
在丢掉之后,你轻声念:—柠—檬
在这两个清脆的读音中
那些消失的,仿佛又都回来了
上一次,你念起那些好听的名字
是在云南山中的墓碑前
听 海
在夜深的时候来到海边
海就成了一种声音
机械,单调,一遍一遍
走着听,坐着听,躺下来听
也在不听的时候听
浪声扩大了被夜色缩小的海面
你我日日相伴,几近无话可说
但是此时又没话找话
说高悬于头顶的那片星辰
说右前方那轮西沉的通红上弦月
直到浪声成为一种背景
直到我们沉默下来,浪声又起
距 离
这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
你出差了,来到我所在的城市
坐上出租车,我们
从火车站,穿过大半个城区
到达我的楼下,吃饭
然后上楼,喝茶,说闲话
间歇沉默。上一次没有逾越的
这一次依然没有
最后送你下楼,打车去旅馆
我转身,进小区,回房间
这突然而至的空旷是否
也正如此刻,你车窗外深夜的街头?
坐在你坐过的塑料椅上
才发现,你面前和我面前的
那两只玻璃杯子
仍在以沉默的方式进行着交谈
星宿纪年
我喜欢开灯,也喜欢关灯
我最喜欢的是反复开灯关灯
快速切换黑暗和明亮
就能同时置身于两个世界
这个游戏,我曾经乐此不疲
在很多年以前的打麦场里
我反复开关一支银色铁皮手电筒
挥向夜空,仿佛能搅动星宿
几个小时后光柱越收越近
越收越近,几乎泯灭
天上的亲人好像都接下来了
虫鸣消失,四周一片寂静
夜色围着我,我们围着那片微光
汉 阳 峰
游庐山,登上汉阳峰时
想起女司机的话
在峰顶能看见武汉
七岁时,母亲
也曾经这样说过
站在房顶上,就能看见
出远门的父亲
是的,虚空中有苍茫的清晰
是的,我恐高
却痴迷于一切高处
就像此时此刻
地球托着汉阳峰
汉阳峰托着我
极目之处尽收眼底
不能看见的,虽然还有很多
比如另一个世界的父亲
比如究竟有没有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