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深耕,越快樂。
父亲在山脚种了一块地,不大。
四季轮换着种一点应时的蔬菜,供一家人吃足够。偶尔上菜市场,也是买鱼、肉、豆腐之类。
也因着这三分地,父亲几乎每天早晚去地头,早上五六点、傍晚五六点,每次一个小时。不是浇水翻地,就是除草除虫。只要不出远门,这行程就日日不辍。
有一次我问他,就这么点地,真的需要一天天早早晚晚地去照顾吗?父亲答我,倒也不是一天不去就没得收,但既然种了,哪能说放就放。种地和别的事一样,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种好的。
是啊,而或许我们的生活,就如同一亩亩的田地,没有什么是随随便便就可收获的。
它可以是一个习惯、一个爱好,或者一份事业、一份情谊,一亩一亩合在一起便是我们的生活、乃至人生。
而这片田地,与父亲种出蔬菜瓜果的田地并无不同:长久荒废、土地就会失去活力,需要反复耕种才能慢慢复原;埋下种子之后,也要日日观照,可能会生虫、可能会被杂草抢去养分、旱季需要运水浇灌、雨水太多也要想办法疏通……唯足够投入,方有好的收成。
而当我们投入这亩田地,日日耕耘,快乐的种子也会随之一点一点发芽、生长。你在耕耘什么,就会收获什么样的快乐。
想到古代文人有“惟砚作田”的说法,意思是,文人无田地,视笔墨为生,于是把磨墨的砚台当作田地。若要在砚田有所收获,就需要日日耕耘,实在太过形象。
清代书法家伊秉绶曾有砚铭:“惟砚作田,咸歌乐岁,墨稼有秋,笔耕无税。”
齐白石亦有一枚印章,刻以“砚田老农”四字。晚年他还曾写下“铁栅三间屋,笔如农器忙,砚田牛未歇,落日照东厢”。
前以老农自居,后直接将自己比作“砚田牛”,只不过他所勤勤恳恳、俯下身耕耘的,不是农田,而是笔墨上的功夫。
但不论是前者,或是后者,都需要如老牛一般耕耘的精神。
老照片 | 白石老人
据说,白石老人即便人到晚年,依旧日日作画、从未间断。“从早晨到夜晚,不是默坐构思,就是伏案挥毫。”在他的一生当中,只有遭遇几次大病、以及父母之丧时,才会停笔几日。
在他看来,“三日不作画,笔无狂态”,意思就是,画画一事重在日日耕耘,就像农夫耕耘田地,只有勤奋坚持,才能有所收获、有所领会。而若是闲上三日不作,笔上皆可?。
所以平日,如果只是因为心绪不宁而导致的停笔,他于事后也都要找机会补上。如,他曾在某幅画上题写,“昨日大风,未曾作画,今日作此补足之,不叫一日闲过也”,由可见之。
许多被世人广泛熟识的所谓大师级人物,在其领域的成就,大多也都基于如白石老人般,终其一生、日日耕耘的经历。
比方,我所倾慕的西方陶艺大师Lucie Rie,亦是如此。她在拉坯机前坐了将近70年,直到88岁突发中?,才停止创作。她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努力作为人生信条,甚至对“退休”嗤之以鼻。
或许,对于他们来讲,所谓热爱,并不需要讲出什么深奥的道理,只不过就是俯下身、去深耕自己的那亩田。
Lucie Rie在陶瓷学院执教时,常对学生讲“(只要坚持)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陶人。”然而她所遇到的那一代学生,似乎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们需要年复一年的努力。
现代社会,人们更愿意相信速度、效率、相信所见即所得,而对长久的努力、对时间、对可见之外的东西,缺乏足够的耐心。
老照片 | Lucie Rie
旧时之人,习惯了一生只执一业。掌握一门手艺,唯有依靠经年累月的时间里一点一点的打磨,而这,或许本质上是基于没有选择的无奈所催生的对事、对时的尊重与敬畏。
而如今,随着时代的进步,我们切切实实拥有了更多的选择、更多的机遇,却好像也很难再完全投入到一件事,坚持一件事,等着它在时间的滋养下慢慢结出果实。
父亲的园地在山脚,也曾荒废多年,重新耕种并非那么“有效率”的选择,因为土地的恢复亦需要时间。
还记得前些年,有一回听到奶奶念叨父亲,说种了那么久,都长不出几颗菜,前前后后买种子的钱都能买不少菜回来了,还瞎折腾什么。
而有时我亦劝他,买菜也花不了多少钱,这样每天早早晚晚的不辛苦么。父亲就说,钱是一回事,主要是身心愉悦啊,又能锻炼身体,又有成就感。
碰到周末休息,他除了早晚两次上地头,白天他也喜欢去划两锄头,间歇闲坐地埂上,抽上一支烟,静静“欣赏”着自己的耕耘成果。
在父亲日复一日的坚持下,几年下来,土地慢慢开始展现它的回报。一年四季,玉米、四季豆、黄瓜、南瓜、冬瓜、青椒、番薯、花菜、莴笋、萝卜……几十种蔬菜,外加几棵香椿树、几棵果树,春夏秋冬,每一季都有不同的收获。
老话常讲,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而或许,所谓“望而不得”的放弃,只是因为耕耘还不够,而反过来,每一分看似微薄的耕耘,又都有它“积跬步以至千里”的意义。
早年看曾国藩日记,对“莫问收获,但问耕耘”这句话印象颇深。
据闻,这句曾文正公一生谨遵的座右铭,最初来自被其奉师礼的理学大家、太常寺卿唐鉴。而曾国藩记日记的习惯,也是来自唐鉴的点拨。
道光二十一年,唐鉴将自己所著《畿辅水利》及亲笔楷书条幅“不为圣贤,则为禽兽,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赠予曾国藩。文正公收到后,将其郑重地挂于自己的住处,并记进日记,足可见他对这句话的推崇。
所行之事,若以成就为导向,任结果左右行动的判断,做事就很难纯粹、坚定,甚至可能走到本末倒置、偏离初心的地步。
一如,梁启超先生在给他的孩子们写的信中,也曾提到这句话:
“我生平最服膺曾文正两句话:‘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将来成就如何,现在想他则甚?着急他则甚?一面不可骄盈自慢,一面又不可怯弱自馁,尽自己能力做去,做到哪里是哪里,如此则可以无入而不自得,而于社会亦总有多少贡献。”
牛在田地,并不知收获,只是埋头耕耘,而得岁岁收成。
有时,亦觉得这种“不自知”的状态,反而能长出扎实的根系、繁茂的枝条。人需要目标、需要理想,但于行事之过程中,暂时抛开对收获、对结果的执着,有得不自满,不得亦不怯弱,做事情也比较容易自得。
与其坐而论道,不如笃定、踏实地做事,任生长的养分不停歇输送到根系、到枝丫……
土地以年轮回,新年始,便是一个新的过程。所以不妨也在此刻,想想你的那亩田地。是不是疏于耕耘,是不是需要浇水、除草、施肥……
于田地,耕耘或许未必都会有果,但于我们自己,每一日的耕耘都有其意义。那是当你俯下身深耕,自然而然的收获。
就如同父亲,悠闲自在抽着烟,看着自己的田地所得的快乐。那不是结果的快乐,而是过程本身即是快乐。
牛年,愿你我都能找到那份属于自己的,耕耘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