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韵兰质永留芳:纪念梅兰芳之子梅葆玖的京剧人生
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先生之子,京剧梅派艺术掌门人,全国政协委员,梅兰芳京剧团团长,北京市梅兰芳艺术基金会理事长,梅兰芳纪念馆名誉馆长,中国戏曲学院研究生导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京剧)代表性传承人梅葆玖先生,因支气管痉挛,深度昏迷,经多方抢救无效,于2016年4月25日11时在北京逝世,享年82岁。
梅兰芳与梅葆玖
1934年3月29日,梅葆玖出生在上海的马思南路(今思南路)梅公馆,他是梅兰芳大师的第九个儿子,也是最小的儿子。不久,抗战爆发,梅兰芳大师蓄须明志,一直没有离开上海;梅葆玖在那儿度过了人生旅途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
梅兰芳大师从事的是中国传统的戏曲艺术,但梅兰芳从来就不是一个固步自封、不敢越雷池(传统)一步的人。从1919年到1935年,梅大师曾二次去日本、一次去美国和前苏联及欧洲国家演出,使中国的戏曲艺术,在世界艺术殿堂占有一席之地;世界戏剧界把梅兰芳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并称“三大戏剧体系”。通过出访,梅兰芳还结识了卓别林、保罗·罗伯逊、泰戈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等文化名人;又从国外带来了很多歌剧、芭蕾、交响乐的唱片,像蝴蝶夫人、阿依达、卡门等,这些西洋艺术瑰宝也成了滋润幼年梅葆玖的养料。
葆玖先生童年时期,梅大师并没有强迫他学戏,而是要求他先学好文化知识;不仅如此,当时上海有个兰心大戏院,规模虽小,但是档次颇高,不时有外国一些艺术家来此演出,梅大师总会带他去欣赏、去感受;并对他说,你可以借鉴人家演唱的方法,如何运气,而不是照搬。于是,葆玖先生从小继承了梅大师博大的胸怀,对京剧以外的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无论西洋的、流行的,都不排斥,使他日后对生活的理解和对艺术的把握的层次不断提高。
由于在家里,从小耳濡日染,葆玖先生对京剧艺术的领会和感悟似乎更胜他人一筹。十岁那年,上海的一位名票在黄金大戏院(即原在金陵路、西藏路口的大众剧场,现已拆除)演出《三娘教子》,葆玖先生在戏中出演娃娃生薛倚哥。他清楚地记得,登台前,大人领着他来到后台,恭恭敬敬地向祖师爷(也就是唐明皇)拜了三拜。一场戏演下来,发现他嗓音、扮相都不错,眼角眉梢、神情笑貌与梅大师特别相似,而且毫不怯场。直到这时,梅大师才决定,让葆玖先生正式学戏。即使这样,梅大师还坚持让他白天读书,晚上学戏。小学还好一点,到上了中学,压力可想而知,葆玖先生在法国教会学校震旦学校上学,除了国文、数、理、化,还要学英语、法语两门外语。他母亲看着儿子受罪,便对他父亲说,让孩子在家学戏就行了,别再去读书了。可梅大师不同意,“科班的吃亏就在于文化不高,艺术见解就上不去。”
王幼卿、朱传茗、朱琴心、茹富兰、陈秀华……这些名家成了葆玖先生的开蒙和主教老师,名师出高徒,葆玖先生京昆不挡、文武兼长,青衣、花旦、昆曲、武把子和小生戏,样样拿得起,练就一身好本领。十三岁那年,在上海演出《玉堂春》,又和姐姐梅葆碉(老生演员)同台演出《武家坡》、《四郎探母·坐宫》,在上海滩崭露头角。1949年正式参加梅兰芳剧团,每到一处演出,都由他率先连演三天梅派剧目;抗美援朝时期,葆玖先生在兰心大戏院和夏声剧校的学生一起演出《龙凤呈祥》、《玉堂春》等戏,为志愿军捐献飞机、大炮。
在上海演出《断桥》,梅兰芳饰白蛇(中)、梅葆玖饰青蛇(左),俞振飞饰许仙
从记事起,梅葆玖就能感觉到父亲为家庭营造的是完全开放的氛围,“他不是家长制的,和你谈话都是开导式的,从不骂人。相反身为旗人的母亲却比较严,她平时行动坐卧都是满人、旗人的风范。母亲大方有文化,古典小说包括翻译小说都看。而且从不小里小气的,私下里从没因为某件事跟父亲哭闹过,什么事都好好商量。而且在家里还辅佐我父亲的工作,她头脑很清醒,知道自己的位置,至于剧团的事,她从不干预,也从不在公众场合炫耀自己,是个很有见地的人。不过从小她就要求我们,大人没开始吃,小孩绝不能动筷子,所以我小时候特老实。”
梅葆玖先生曾经这样回忆父亲梅兰芳是如何教他戏曲的:
梅葆玖:在日常生活中,父亲谦虚恭让;在艺术上,他择善而从,扶植新秀。那时候,我和他在台上合作,我错了,他从未骂过我、训斥过我。常常是等到吃完饭,他再重新走给我看,唱给我听,告诉我这里是怎么错的,下次该如何避免。这时候,我的情绪会非常稳定,他说的我自然也就记下了。如果他采取的是家长式的作风,错了就骂,再讲什么我都会听不进去的。记忆中,父亲从未发过脾气,他说训斥没用,他说: “如果我让你罚跪,你心里就算是害怕了,我再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你坐下来,听我分析给你听。”
父亲善良、豁达,谁都愿意与他交往,所以才能与那么多国内外的艺术家、戏剧家、作家、画家、歌唱家和舞蹈家建立起诚挚的友谊。
人们常用“忠、正、平、和”这四个字来形容梅派艺术,我想,这与父亲的亲和谦恭是分不开的。
上海,是梅葆玖迈出生命之旅的起点,也是梅葆玖扬起艺术风帆的所在。1958年,梅家真正搬出思南路老宅,定居北京。
梅葆玖在上海一直住到高中毕业,在震旦学了英文和法文,并说了一口那个年代的上海人说的上海话。
梅葆玖出生在京剧梅派鼎盛时期,那时候,梅家在法国租界租了程潜的一栋大房子,有汽车。梅家的孩子都在外国人的学校里受西式的教育。星期六的时候,梅兰芳带着孩子们去看在上海上演的好来坞新片,或者俄国的芭蕾舞。梅葆玖是这样长大起来的,他跟着父亲学习京剧,但一点也不影响他成为一个时髦的人。
他喜欢交响乐,特别是小提琴协奏曲,喜欢芭蕾,喜欢照相,汽车和音响,喜欢保尔莫利亚的轻音乐,甚至克莱德曼的诗意钢琴也好。梅葆玖把他们的外国名字,说得很地道,而且熟练。
在他们不唱戏的时候,梅兰芳曾经整个下午坐在桌子前拆装手表和打火机。而梅葆玖,可以整夜躺在车下,摆弄他的汽车。有人说,如果梅葆玖当时不继承梅家的艺术,成为旦角演员的话,他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工程师。
梅兰芳(中)在上海寓所指点梅葆玖(左)吊嗓,王少卿(右)操琴。
“文化大革命”时期,流派艺术全成了被点名批判的“毒草”,葆玖先生也在所难免。一位优秀的演员,被打发到样板剧组《杜鹃山》、《智取威虎山》去当电工。好在他自幼爱好照相机、音响设备,加上他做什么都认真,因此舞美、音响他也干得很努力。那时候,他也有到上海的机会,不过不是登台演戏,而是到上海的无梅葆玖演出《御碑亭》线电厂来购买喇叭、录音机、扩大器。自得其乐的他对以这种形式来上海也很高兴,“公家花钱让我来上海学习,也不错。”话是这么说,其中的酸楚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其实对一向性格温良中正的梅葆玖来说,唯一遗憾的就是自己本应发展梅派艺术的年纪恰赶上“文革”。
“我父亲1961年去世,1962年到1964年我在梅团演了几年戏,正准备排新戏的时候,突然男旦和老戏一并被枪毙了,此后14年我没张过一句嘴,管了14年音响,不过那也是我的兴趣所在,因我从小就喜欢无线电一类的东西,直到'四人帮’倒台。那段时期,连吊嗓子都会被说成怀旧,让军代表知道就麻烦了。除了管音响就是劳动,白天收麦子,晚上到田里捉蛤蟆、吃蛤蟆腿。”
1979年北京京剧院成立,梅葆玖与李宗义、李慧芳、李元春、李韵秋、赵慧英等联袂担纲三团主演,在一两年时间里,恢复上演了《穆桂英挂帅》《风还巢》《贵妃醉酒》《霸王别姬》等一系列梅派经典剧目。梅葆玖的舞台表演状态也很快焕发出全新的风貌与光彩。这一则得益于梅葆玖原来在父亲的多年督导下,演艺基本功扎实。二则更是由于在20世纪80年代初那个拨乱反正、文艺舞台迎来第二个春天的社会氛围里,众对梅派艺术重现舞台的关注与期待,程度,更是使梅葆玖的艺术创造充满激情、心情确实前所未有的舒畅。而各界观特别是对梅葆玖再度亮相舞台的热切欢迎充满活力。
1982年,葆玖先生再次来到生养他的上海,那是为去香港演出而先行在沪亮相;他和另一位京剧名家童芷苓(著名苟派名家)合作,共演十六场,每人八场,足实让久违梅派的上海观众过足了戏瘾。
北京京剧院和上海京剧院赴香港的演出,是建院后第一次面向海外华人观众的大型演出活动。上海方面的领衔主演是苟派代表人物童芷苓。梅葆玖和她联袂登台亮相于香港星光剧院,以梅、荀两大流派经典剧目为主打品牌,一共连演了16场,梅葆玖和芷苓各演8场。童芷苓贴演的是《红娘》《金玉奴》《红楼二尤》等戏;我则演出的是《穆桂英挂帅》《霸王别姬》《贵妃醉酒》《凤还巢》等,还有《武家坡》,是和葆珥合演的。那时候的香港观众,也是时隔多年没有看到这样正宗传承的梅、苟两大流派精彩演出了,所以欢迎的热度很高。16场演出场场爆满不说,报纸上的连篇好评更是铺满版面,真可谓是轰动港九誉满香江。
梅葆玖的《贵妃醉酒》剧照
不仅如此,还有许多台湾地区的观众(那时台湾地区和大陆还处于隔离状态,来看戏的都是“偷偷”成行)乃至远在日本、美国的戏迷,特意选好时日乘飞机来香港看戏,就想亲眼目睹亲身感受梅、苟两大流派艺术传承代表人物的风采。
20世纪90年代前后,改革开放的趋势与时俱进成为社会潮流,京剧院团走出去,到境外、国外演出的机会变得日渐频繁起来,梅派艺术在海外的传播也随之更广泛、更深入,影响力更大了。
1988年,梅葆玖再度率团赴港演出。还是在星光剧院,这次打出的品牌是“梅派经典剧目荟萃”。演出的盛况依然是场场爆满,观众好评如潮。这一次,梅葆玖携弟子董圆圆、李胜素同台献艺,还有上海梁谷音、王芝泉等出色的南昆演员一起亮相香江。香港的各界人士对内陆在弘扬传统文化,重光梅派艺术方面的新气象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1991年,梅葆玖应邀到北欧去进行艺术交流,开展讲学活动。同行的是河北梆子名家裴艳玲。在丹麦,梅葆玖和裴艳玲,一个讲武生表演,一个讲梅派旦角表演,现身说法,形象生动,效果非常好。
1995年,顺应改革开放市场化进程和在多元文化潮流中开拓进取的时代要求,梅兰芳剧团在企业的支持下得以重张旗帜,并进行改制实验。随之,梅派艺术走出国门彰显于世界文化之林,为中华民族赢得的殊荣也越来越多。这些年来,梅葆玖率团或携领弟子出访演出的机会之多、范围之广,特别是“破纪录”的外向演出首创之旅,更是规模空前,档次超前。
2002年,梅葆玖率团出访澳大利亚,第一次把梅派经典艺术完美地呈现在悉尼歌剧院的舞台上,使人在这个西方文化中心的标志中领略到中国国粹艺术的魅力。
2003年,梅葆玖携弟子董圆圆、尚伟作为北京申奥使者访问俄罗斯,并进行演出交流活动。在莫斯科、圣彼得堡等地寻踪其父亲当年赴苏演出的足迹,还会见了苏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等几位艺术大师的后人,亲切叙旧,重温父辈们播撒下的中俄友谊。
2004年,梅葆玖率领梅兰芳剧团到西班牙,第一次以一出大型新创新作——改编版本的梅派名剧《洛神赋》作为演出剧目的主打,受到欧洲文化腹地观众的热烈欢迎,所引起的轰动效应成为最引人注目的头条文化新闻。
2006年,梅兰芳剧团又巡演加拿大。梅派风格特色的京剧艺术,同样令北美观众为之倾倒。他们不止由衷赞叹梅葆玖的精湛表演,更是对中华民族历史文化充满钦仰之情。
梅葆玖为青年京剧演员示范
2006年,大型纪录片《又见梅兰芳》首映式上,梅葆玖获得了由美国加州施瓦辛格州长亲笔签发的“终身艺术家成就奖”,在中国内陆获此国际知名奖项的只有两个人(另一位是著名作曲家三宝)。在谈到京剧传承与梅派艺术时,梅葆玖先生曾这样说:
“中国人信这个。家族相传,好像一脉相承,一点也没有破坏原来的味道,对观众来说,有一种亲切感。有的时候,这种亲切感是很重要的。有时候,家传也有它的优点,他受到家庭的许多熏陶,这是一般的教育不能比的。”
“梅家到我,已经是第四代了,特别是到了我父亲的手里以后,那已经是一份那么大,那么辉煌的事业了,不能在我的手里断了。因为“文化大革命”,下面一代已经断了,现在我们家有一个小孙子,是我大哥的孙子,看上去有一点天赋,看看可不可以。不过这要看孩子自己的爱好。”
“我并不是要世袭,我是不能把梅家已经传到我手里的这一份好东西,在我的手里断了。”
梅葆玖先生演的是旦角,曾经有记者问他:会不会出现入戏太深(的情况),我们知道,男旦在台上需要千娇百媚,在台下会不会有入戏太深的情况?
梅葆玖回答:
台下不会,台下我还是大老爷们儿,该开车还是开车,该玩还是玩,也不能说台下我也擦胭脂抹粉,那干脆改性得了,做一个性别手术。那是两回事,艺术是艺术,生活是生活。台上是媚的,台下也一样,那一定搞同性恋了,不是乱套了吗?
梅葆玖曾说自己是个做事儿的人,是干活的人,既不是大师,又不是顶峰。
“我是干活的人,顶多到头了我是一个名演员,大伙儿知道我就完了,现在的大师何其多?其实没那么多大师,贝多芬是大师,莫扎特是大师,科学界也是几个数得出来的大师,现在这也是大师,那也是大师,一说学者,这也是学者,那也是学者,我看网上说'老师满街走,学者多如狗’,这是我网上看见的,群众也有反映,哪儿有那么多大师?所以我不是大师,充其量就是一个老师——梅老师,把我父亲的艺术传下去,我自个儿也轻松,大伙儿也轻松。”
参考资料:
《采访札记 写在舞台边上》 作者: 秦来来
《有理想就有疼痛 中国当代文化,名人访谈录》 作者: 高晓春著
《薪火相传三十年:北京京剧院建院三十年纪念文集》
《遥远地方的音乐声》 作者: 陈丹燕
《盛世中华脊梁风采 艺术家风采》作者: 赵化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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