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维东：人生如拉车
黄维东
不用人说，依我最初的经验，一个人是把车拉不上坡的。
那年冬季，我们往地里运粪。当一架子车土粪装满的时候，不等大人们赶来，我拉着车子提前出发了。转过墙角后，要到大路上去，有一段陡坡要上，我试图一个人把车拉上去。我承认，我是好大喜功，有些表现的成分，不过想给大人们一个惊喜罢了。一开始，很顺利，我一路小跑，让车子加速，很快，我和车子冲上了半坡。接下来，前进的步伐越来越慢，没过几秒钟，车子几乎停滞不前，即使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勾着头，弓着腰，肩膀用力拉，脚尖使劲蹬，车子就是不听使唤，它像一具僵尸，死死拖住我的脚步。直到我腰酸腿痛，眼冒金星，无能为力的时候，车子开始后退了。我心里害怕极了，路边的坎很高，再退下去，就有车翻人伤，后果不堪设想。我真有点后悔，怎么能随便自作主张，动大人们的架子车呢。没有退路了，我干脆狠下心，使劲将车把触到地面，勉强让车子不往后退，等到大人们赶来，才将车子一起推上坡。结果是，我付出了除两个大拇指外，八个手指背皮肉撕裂的代价，事后看到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指，我心里堵得慌，几乎晕厥过去。
我把那次没把架子车拉上坡，总结为我还小的缘故。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即使自认为是男子汉，怎能拿装满土粪的架子车当儿戏呢。后来，当听说父亲把一车车石头拉上坡的时候，我才明白，这里不光是使蛮劲，还有个经验在里头。
那时候，生产队农业学大寨修梯田，父亲利用中午休息和晚上下班后的时间，偷着拉石头挣钱。说实在的，我并没有替父亲冒着风险搞投机倒把担心，只是想不通，从石峡到镇子上，有二十多华里，尽管多是下坡路，但也有好几处上坡，他是怎么把装满一两千斤石头的架子车拉到水泥厂的呀。而且，别人用的是轻便车，为了多拉东西，父亲用的是加重车，车身前后更长，两边的栏杆加宽，要比轻便车多装几百斤呢。后来我才知道，起初，父亲一个人拉石头，遇到上坡路，他便从车上卸下一部分石头，先拉一些上去，倒在坡顶上，再折返回去，拉坡底下的石头，一般要往返几趟，才能完成一车石头的周转，尔后装在一起，继续前行。就这样，一车石头要经过好几次上坡路的折腾，才能拉到目的地。有时候，怕耽误集体劳动，或者夜间去了没人接收，要花几天的时间，才能将一车石头卖出去。后来，又有一些人悄悄加入拉石头的队伍，他们上坡时便无需每次倒腾，几个人一起连拉带推就上了坡。记得父亲每次出门挣钱，只装一点干炒面，风尘仆仆去，披星戴月归。一车石头也就换来一半块钱。那时好多人家都很穷，让我自豪的是，在我们家里，母亲的陪嫁箱里锁着十几元的积蓄，那可是我们一大家人的救命钱，真正是父亲的血汗钱啊！
说来惭愧，我不光是那次一个人没把架子车拉上坡，甚至有几次，在平地上拉着高高一车收获的庄稼，不知怎么就给拉翻了。父亲说，牛皮不是好吹的，火车不是好推的，不要看一辆小小的架子车，即使在平地上，也不能掉以轻心，轮子碰到一个坎，一个坑，一个小石子，都可能翻车。所以要始终谨慎小心，用手握紧车把，用胳膊撑上劲，让车子保持平稳才行。
拉架子车就是这样，有时凭实力，挣死没命地拉，有时用些技巧，或与人合作拉，或借用牲口拉，才能完成任务。刚包产到户时，父亲信心百倍，生产队分的小毛驴舍不得用，靠人冬天将土粪拉到地里，夏天把庄稼拉回家，险些没把我们挣死。后来，小毛驴换成了大骡子，有骡子拉车，人轻松了不少。
唉，人生何尝不是拉着车子负重前行呢，一路上不尽是坦途和顺境，还要经历无数的风雨和坎坷。只不过，有人脚踏实地，千折百回，一步一个脚印，走上了光明的前途；有人只想走捷径，碰的头破血流，半途而废，一事无成。没有金刚钻，不要揽瓷器活，干一项事业，最好是，积蓄十二分的精力，去完成六七分的活，不要以六七分的能耐，去干十二分的事。当别人有困难时，一定要多帮忙，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强。要记住在节骨眼上帮你推一把车的贵人，至于那些可能在车子后面拖后腿使坏的人，还是尽量将他们忘了吧。
我更相信，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智者与愚者的区别，就在于不犯同样的错误。记得三十多年前，我参加工作不久，从一个站调到另一个站，一百多公里的路程，要是现在，根本不在话下，也就一个小时的车程，可当年，我花了两天的时间才到要去的县上。下车后，去站上还有十几华里的路，班车早没了，人生地不熟，我带着三件行李，没办法，只好背一件提一件，走到路的尽头，放下这两件，再回去拿第三件。就这样，我像父亲当年拉石头一样，周转了不知多少次，才到达目的地。
我是农民出身，你不知道，架子车在我心中的分量有多重。遗憾的是，父亲不在了，我把他的架子车弄丢了。那辆粗笨的加重车，经常出现我的梦中。欣慰的是，在我过来的岁月里，我一直拉着一辆无形的架子车，走出大山，在社会上闯荡，最后不小心混进了城里，过上虽不富裕但衣食无忧的日子。有时累了，我便放下车子休息一会儿，有时拉的太多，走不动了，我会学父亲，卸下一部分，少拉些走，反正车子在我手里，我想怎么拉就怎么拉，谁也管不着。等我们老了，拉不动车了，就把车子让给年轻人拉吧，我们会把拉车的经验告诉他们，让他们少走弯路，希望他们走的更快更远，至于他们听不听，那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