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贾母学习如何优雅而睿智的老去
作者:黄毛毛
“长命百岁”是人类对自身寿命美好的期望,也是对永生长存的向往。但是由于多种因素影响,对于众生而言“长命百岁”并非易事。古代的人均寿命不超过50岁,所以有言“人生七十古来稀”,若超越此寿数则更是罕见。
《红楼梦》诉荣、宁二府之兴衰,描刻书中人物近千,贾母出场时便已年过七旬,以贾家嫡传“代”字辈中仅存的硕果,成为荣宁二府的大家长。此时“贾、史、王、薛”四大家族都已经传承到第三、第四代人执掌家事,例如贾府的贾母之子贾赦、贾政,王家则是贾母之媳王夫人的哥哥王子腾,史家则是贾母的侄子史鼎、史鼐,都已是贾母的后代晚辈。见证了家族数代传承的贾母依旧身体康健、思维敏捷,“老寿星”这个称谓名副其实。在人均寿命短、生活水平低下的古代,一位寡母为何能够如此高寿,且数十年享受着高品质的生活,离不开高水准的物质基础和自身的修炼。
一、优渥的物质条件
《红楼梦》中世家大族的崛起兴衰大都和清朝世袭制度相关。顺治帝入关之后,根据王公攻城略地的战功封爵授勋,其中功劳最大的可恩赏“世袭罔替”,例如礼亲王为首的八大铁帽子王,此种世袭制度《红楼梦》书中也多有投射。在世袭过程中多实行的是随代降等承袭,即一般亲王子孙的世袭王位都是每代降一等承袭,例如由“亲王——郡王——世子——贝勒——贝子——国公”一路递降,最后成为闲散宗室。书中非皇室宗亲的贾家也不例外,“一等荣国公”世袭到第三代贾赦已是“一等奖军”,宁国府的则由“一等宁国公”贾演——“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且世袭制度规定仅能封袭数代,若想延续家业,则必须以科举之路谋求官职以保家世。
例如书中第二回介绍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已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圣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所以世家承袭是一个由盛渐衰逐级递减的过程,处在不同承袭的阶段便有着不同等级的福利待遇,以及面临不同的家族运势。
贾母来自“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史家,父亲是保龄候尚书令史公,贾母自小长在世袭初期尚在鼎盛阶段的贵族世家,受训的是高门大家的礼教涵养,见人所未见,闻人所未闻,日常的声色娱乐也都是高水准艺术化的熏陶,经过了公主般的美好岁月,成长为才德兼备的“世家明训之千金”。书中第五十四回元宵夜宴时,贾母指着史湘云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半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过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茄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
第七十六回中,“贾母因见月之中天,比先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随吩咐说“音乐多,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吹起来就够了。”贾母的这种品味必不是暴富的第一代新贵能懂的,而是经历数代优渥的物质条件积累和文化艺术积淀,自幼在贵族世家中培养出来的超凡脱俗的品评眼光。生长在世家承袭初期的贾母不能不说是幸运的。
嫁入贾府后,贾母成为了荣国公贾源的媳妇、贾代善的发妻。婚后的贾母以自己的非凡才智和聪慧干练,兼有史家联姻的背景,成为贾府治家之人,且与丈夫鹣鲽情深,生育嫡子二位,可知其婚后生活优越。宝钗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第三十五回);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儿,还离(老太太)教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第七十一回)在众人眼中当家理事、才能卓越、出类拔萃的凤姐,跟贾母一比却是略逊一筹。贾母自己也曾说过:“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贾母当年管家的精明干练、风光无两由此可见。第四十回中,贾母教导凤姐,“那个纱,比你们年纪还大呢。……正经名字叫做'软烟罗’。……这是如今上用内造的,竟比不上这个(软烟罗)。”薛姨妈笑道:“别说凤丫头没见,连我也没听见过。”后期在贾府青黄不接之时,贾琏向鸳鸯央告“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运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贾母的个人财产可见一斑(第七十二回)。贾母的少妇时期正当贾府这个百年大家族史上最辉煌的盛世,既避免了创一代的艰辛,又尚未落入降等承袭的窘迫。贾母又有着极强的个人能力,可想而知年轻时代的贾母是凤姐的进阶。
自国公爷贾代善过世后,贾母“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第四十七回)历经岁月打磨,贾母不仅未随年老而退化,反而越发淡定通透,深水静流,成为宁、荣二府的严君慈母,系百年家风于不坠。在这个阶段成为“老祖宗”、大家长的贾母,也在各个方面受到家族的供养。第七十五回,“贾母见自己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盛了几色菜,便是各房孝敬的旧规距。”第三回中,林黛玉初到贾府,随王夫人前往与贾母共餐,“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从众人对贾母日常饮食的伺候上,便可看出贾母作为家族的精神支柱,权力的金字塔尖的地位。
贾母的一生,尤其是前半生处在家族稳定发展、欣欣向荣的阶段,良好的经济基础和家庭环境为她能够优雅的老去提供了必要的物质条件。对比来看,凤姐和探春作为贾母之下的第三代管家之人,处在不同与贾母的家族日渐没落的情势下,所以,不仅要面对艰难维系家族荣光的压力,还缺乏足够稳定的环境和时间来增长阅历积淀经验,可以料想得到的是,未来的她们,必然无法达到像贾母一般“五福兼具”。(《尚书・洪范篇》:人生有“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
二、以母权作为自我价值的保障
在贾府内部这个以血缘关系建立起来的亲族世界中,贾母位居为金字塔尖而手握无上权力。贾母手中的母权高张,和中国传统文化独尊儒家,而儒家有特别重视孝道密切相关。“中国历史上的女权虽低,但母权却不低。”当女性作为女儿和妻子时,她的权力受到“父权”和“父权”深深的压抑和节制,但是一旦出嫁后丈夫过世,这位母亲成为寡母,便从“父权”和“夫权”中解放出来,并且独占所有的亲权,成为一家之主,家中的最高权威。在传统社会的家庭中,“父权是唯一最高的权力,但当父亲的母亲仍然存在时,这个家庭的母权就占了优势。”如此一来,母亲在家庭中的重要性,对女性,尤其是寡母,在男权社会中取得权利和地位起到了举足轻重的影响。历史上多位女性在成为寡母后取得了至高的权力和地位,如武则天和慈禧太后。
还应注意到,母亲对儿子而言,不仅是权力的代表,实际上在母子之间还存在着特别的感情关系。“一男子一生中最熟悉并且可以公开地、无所顾忌地热爱的唯一女性往往是他的母亲;同样地,一个女子一生中可以毫无保留地付出情感,又可以无所畏惧地要求他对自己忠诚、热爱和感激地唯一男性就是她的儿子”。若是父亲早逝,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彼此相濡以沫,母子间的情感联系将会更加紧密。
贾母的丈夫在儿子贾政幼年时期便已过世,贾母以寡母身份逐渐获得了家族的最高领导权,站上了贾氏家族的金字塔顶端。在一个以男权为中心的父系时代,能够获得权力的女性,在心理上能够获得自我价值的认可,在实际生活中可以实现心中所想,通俗而言,贾母手中的母权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她的心灵愉悦。书中三十三回讲到贾政动用父权重打宝玉,却惊动了溺爱宝玉的贾母,于是贾母以“父亲的母亲”,行使这一至高无上的母权,挫顿父权。以“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的话语指控贾政的不孝,致使贾政含泪跪下叩头哭泣,苦苦叩求认罪,承诺“从此以后再也不打他了。”这里除了寡母的权威之外,还有母子之间由衷赤诚的深切情感。
中国传统男权社会里,女性基本无权力可言,无人身自由——女子不可抛头露面;无经济自由——女子不可独立谋生;无受教育的自由——女子无才便是德;无思想自由——女子的三从四德,只能依附于男性生存,始终作为男性的附属。书中的众多女性都逃不过被安排的命运,迎春被亲生父亲贾赦卖与中山狼孙绍祖而后一命呜呼;邢夫人被逼无奈为丈夫贾赦求纳鸳鸯;宁国府当家奶奶尤氏手中无实权,也只能一味顺从贾珍委曲求全。而贾母通过寡母这一身份,以手中的母权之剑,获得相对一定的话语权,是贾母心灵愉悦的保障之一,而心情舒畅则是健康长寿的基础之一。
三、自我修炼是获得心灵自由的基础
一手掌钱,一手握权,贾母的长寿之路获得了非常重要的两个外部条件。但如果仅有物质基础,而缺少心灵品质的淬炼升华,人格的自我塑造完善,也可能会成为虽然富有但面目可憎的老人。贾母之所以能够优雅而睿智的老去,得到心灵上的富足温暖,享受真正高品质的生活,与其自身修炼密不可分。贾母在岁月的淬炼下,在对贾氏家族的管理和庇护过程中,完成了自我修炼。
温暖待人雨露均沾。评点家二知道人有一评:“贾媪生二子:曰赦,曰政;一女曰敏。赦之所出,媪爱其媳;政之所出,媪爱其子;敏身后只一女耳,媪则千里招来,视如性命。媪之爱,公而溥矣。中秋家宴,赦尚以父母偏爱之笑谈陈于膝下,是诬其母矣。”
二知道人这一观点是对贾母偏心说的另一种解读,贾母疼爱子女,除了体现在子女自身身上,还体现在子女所出的子女身上,在对孙子辈的疼惜上,贾母不仅疼爱贾政之子贾敏之女,亦疼爱贾赦之子和媳,并无偏颇。
贾母不单疼爱身边人,对青年丧偶的孙媳妇李纨,对寄人篱下的史湘云,对祝寿上门的远房亲戚喜姐和四姐,对前来回礼答谢的刘姥姥,都给予了怜爱和疼惜,尊重与体恤,甚至偶然遇到清虚观中无意冲撞了凤姐的陌生小道士,贾母都能以礼相待,以爱体恤,“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虽身处高位,却能温暖俯望,贾母的长寿与这种宽厚的心境不可说无关。
豁达心境随缘而安。第五十二回凤姐奉承贾母道:“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的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了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贾母听了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下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由此可见,贾母喜爱的是与家人分享快乐生活与共,而非长生不死。贾母不恋栈生命,坦然接受衰老和死亡,尽力把握人生的本质,好好享受当下的精彩。
第七十五回,中秋佳节之际,传来甄府抄家的噩耗,“贾母听了正不自在,恰好见他姊妹来了,……贾母点头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是正经。’”甄家同贾家属同一派系,甄家被抄贾母心里很不好受。不过贾母那颗经过“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的心,不再是年少时期乍然遇事的大喜大悲,取而代之的则是“何妨吟啸且徐行”的淡然与豁达。历经四代数十余年,眼见多少人世的跌宕起伏,贾母对于交往亲厚的世交遭此大难,冷淡反应的背后,并非是无情,而是对于命运缺憾的接受,是另一种坚韧。贾母站在权力之巅时,并不恋栈权力、唯我独尊,面对生死也并不恐惧死亡、追求永生,面对人生起落能够坦然尽力、豁达放下,这份成熟智慧也是贾母长寿的重要心理素质。
庇护青春与生活情趣。可以说在贾府之中,贾母是最懂得欣赏各种美的一位,对自然之美、音乐之美、色彩之美,贾母都有着高雅精致的审美意趣,这些生活雅兴和审美情趣给贾母的生命带来源源不断地滋养。那个喜欢下雨下雪、赏花赏月的老太太,拥有着一颗少女般多情的心。(贾母道)“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这还不太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第七十六回)
“(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不一时,只听得萧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传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心旷神怡。”(第四十回)
“贾母看了喜得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第五十回)贾母在生活中,尽情把握、发现、创造美与爱,通过自然、艺术让生命更加鲜活生动。
贾母不仅喜欢自然之美,艺术之美,更喜欢青春之美。第三十八回,湘云请贾母在藕香榭中赏桂花,贾母曾说道自己小时候家中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枕霞亭,小时候的贾母很顽皮,从亭子上摔到水里去了,额头受了伤,那个伤疤到现在还在。当一个老太太摸着当年留下的伤疤,满眼都是同当年自己一般的孩子,少女时期的某些记忆就回来了,她的青春忽然也回来了。她以大观园之有形,以真心疼惜之无形,保护着这班青春。贾母非常鼓励年轻的孩子们,甚至有一点纵容,在生命最灿烂的时刻去追求他们的青春。贾母也在与这群孩子的青春交织中一同享受爱与美的精彩。
贾母是家族中的严君慈母,知识丰富,见闻广博,品味超俗,其福其寿,实为稀有。除了先天家庭的优越条件,贾母也通过后天种种修炼让自己成为了“五福俱全”的幸运者,完善了一段漫长的人生。贾母不像王熙凤工于心计,不像林黛玉多愁善感,不像尤三姐猛烈刚强,不像贾迎春柔弱懦怯,贾母就像是贾府的大地之母,以超出清新、美丽、纯洁之上更雄伟的力量,给予温暖、保护,让每一个生命不分高低贵贱地接受庇护。贾母也在这个过程中,把年轻的飞扬转化为深厚与沉稳,把炽热的燃烧沉淀为文火般持久的温暖,优雅而睿智的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