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至常州,访谒赵元任及其师吕思勉之故迹,颇多感慨。吕思勉先生乃史学大师,开白话史著之先河,不过他的弟子赵元任,非但位列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在语言方面,堪称那年代一时无二的天才。他在英、法、德等国留学或游历期间,无论进行何种语言交流,常以一口纯正的发音,被当地人误以为久居本地的华裔。至于对国内各地方言的熟稔,亦令人惊叹。比如1920年他曾以翻译身份全程陪同英国著名学者、195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罗素在中国讲学,由于辗转各地,如何跨越中国方言的解读障碍,罗素不无隐忧,不曾想在赵元任这里居然都不是事儿。罗素不管在哪里讲,他都能现场译成哪里的方言,使英语和中国各地方言实现无缝对接,且因发音地道,竟多次发生听众课后与之攀老乡的有趣场景。据《赵元任早年自传》一书记载:“8月19日我在南京的时候,胡敦复、胡明复和胡适告诉我,梁启超和张东荪领导的进步党,请我做罗素的翻译,他很快就要到中国来演讲……我也愿意见见这位学者,给他做翻译,他的书对我在哈佛的工作有很大影响……我们在哈佛有共同的朋友,所以很容易就熟起来了。在上海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和招待会,第二天在吴淞也是一样。”其实罗素来华前,有一次并不愉快的苏联之行,他在一个月的考察中,一心想为西方社会探取所谓“改良”的真经,可所见所闻并非想象中的美好,故时常感到错愕甚至精神压抑。1920年7月,刚从苏联回国的罗素,突然接到一封来自中国的电文,打开一看,是一封充满尊敬、态度热忱、代表北大发出的讲学邀请函。以罗素的博洽,对中国文化是有相当程度了解的,他曾认为中国的旧体诗所达到的境界为西方所未及,而庄老之学也很受罗素推崇,在他新出版的《到自由之路》的卷头即题有老子的名句:“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至于《庄子》中那种无拘无束、天马行空的瑰奇和想象,也与其社会改良思想高度契合。基于对中国文化的喜爱和向往,他慨然接受邀请,和女友勃拉克自马赛启程,坐“波多”号邮轮穿过英吉利海峡,便直驶上海。但航行途中及到达终点时所发生的两件事,像跌宕的变奏曲,差点使罗素此行泡汤,甚至危及他的安全。罗素是个闲不住的人,一个多月漫长而乏味的海上旅程,使得一个十分善于表达的学者,徒增不少寂寞。当同船一群英国同胞(基本都是富裕阶层)在知道他去过苏俄后,都愿意听他说说那儿的见闻。罗素视之为解闷的机会,便侃侃而谈起来,但显然掩藏了一些负面情绪,没有真实反映内心的困惑,却掺杂了不少溢美和褒扬的成分。他越说越起劲,却与时眼多不合,船舱里隐隐泛起一股不满的骚动,渐而像排浪似地,各种怒斥和责难向他袭来。船抵上海时,有一帮人还情绪激愤地向船长提出,不许这个“反英分子”登陆上岸。这还没完,有人已偷偷给北京的英国总领事发去电报,以“沿途公开发表同情布尔什维克言论,并流露出反英情绪”为由告发罗素,使得事态一下子扩大,连远在伦敦的英国外交部和国防部也接到相关报告,并认定依照《战时条例》对有“颠覆”行为的罗素应立即遣返回国。但一查“条例”,刚好已过期失效,无法照例执行,这才使得罗素侥幸地躲过“遣返”之劫。10月12日清晨,好不容易突出重围,罗素和勃拉克从虹口滨江码头、即如今的北外滩登岸,可想象中的欢迎场面并没有出现,码头上竟无一人前来迎接,使得惊魂未定的罗素,一下子陷入情绪的失落。他本想就此打道回府,但哲学家的头脑使他很快趋于理性,觉得中方总不至于出了不菲的路费,就为戏弄一番自己吧?事实上,这确实不是中方的疏漏和怠慢,而是航船抵达时间比预期早了三天所致。好在上海接待方还是得到了消息,于上午9时许由徐文耀匆忙赶来码头迎接,才没有让这位英国大哲学家感到太过“冷遇”。说到当时的中国,尚处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冲击中。国家积贫积弱,西方各种思潮渗透进来,使中国知识阶层普遍感到焦虑,希望借助西方的文化和技术来改造社会的呼声很高。当时的一些思潮,比如杜威的实用主义、俄国克鲁泡特金无政府主义、日本小路实笃的新村主义等,分别出现了像胡适、刘师复、周作人等本土代言人……坦率地说,那时候的很多知识分子,都似燃烧着自己的心,怀抱着一腔热血,为了使中国摆脱困境,对于国外的思想,几乎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而罗素的到来,虽然很受人们期待,但通过一系列演讲和访谈,也引起不少争议。首先,让我们了解一下他的大致行程:1920年10月12日他在北外滩登陆后,和爱因斯坦夫妇、萧伯纳、卓别林一样,罗素下榻于位于虹口的礼查饭店(今浦江饭店);13日在南京路大东旅馆七团体的欢迎宴会上发表演讲;14日在中国公学以《社会改造原理》为题发表演讲;15日接受《申报》专访;16日应邀以《教育之效用》为题演讲。之后罗素去杭州三日,20日返回上海,晚上受江苏省教育会宴请于席间再次发表演讲,当晚坐火车去南京,后至长沙、北京……虽然他在上海总共呆了不到六天时间,但他的中国之行,却达一年之久。比较遗憾的是,在上海期间,曾赞誉罗素为“唯一了解中国的英国人”的孙中山邀其共进晚餐,但因不知罗素的具体行程安排,把会面日期订在了罗素离沪后,就此擦肩而过。七团体在南京路大东旅社欢迎罗素时合影(中坐者为罗素和布莱克)那么,罗素的一系列演讲主要讲了什么呢?可能我们无法占用更多的篇幅,来详细披露他当时的演讲内容,却无妨作一大致的梳理:罗素认为,中国文化必然要和西方发生碰撞,但要保持足够的清醒,不能走西方的老路,不能丢弃最宝贵的传统价值。总的来说,他的见解,不乏睿智且深刻的洞察力,有些已经超越学术的畛域。他在《论中国人的性格》、《中国的问题》这些著作中,表达了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及社会问题的思考。应该讲他是个“中国通”,非但研究过中国的学问,也有一年身临其境的体验,所以他的思考深度,在西方人士中并不多见。他曾提到:“西方人中间有一种论调:中国人不可思议,满脑子的神秘思想,我们难以理解……但是,依我在那个国家讲学期间的所见所闻,并没有发现有任何迹象可以证明这种论点是正确的……中国人相当有教养,聪慧而明智。”他一度呼吁中国人要“保存国粹”,不要步欧洲的后尘,以致有中国学者,把他称作那个时代的“新孔子”。可以讲,虽然罗素对中国国民性及社会问题也有理性的审视,但他的出发点始终是真诚的、经过深入思考的、偏向正面的。他曾说:“中国文明是世界几大文明中唯一得以幸存和延续下来的文明。自孔子以来,埃及、巴比伦、波斯、马其顿和罗马帝国的文明都相继消亡,但中国文明却通过持续不断的改良得以维持了下来……西方世界把自己的繁荣建立在对弱小民族的压迫与掠夺的基础之上,中国不是通过伤害其他民族,而是靠自己的努力和优点享有自己的东西”,“我相信,中国人如能对我们(欧洲)的文明扬善弃恶,再结合自身的传统文化,必将取得辉煌的成就。”不难想象,在当时思潮激荡、很多人抱着用夷变夏、欲全盘否定本民族文化的社会背景和变革呼声下,罗素的论调,纵能逻辑自洽,却和这些声音完全不在一个频率上。当然笃信罗素学说的也大有人在,比如梁启超、徐志摩等皆为其拥趸,但无可讳言,其引爆的各种异议和争论也甚嚣尘上,周作人就写了一篇《罗素与国粹》的文章表示质疑。罗素在华讲学后期,主客方都有些面皮上的尴尬,面对一些非议,罗素也不得不多次写文章申辩自己的立场。今虹口北外滩一带,早在19世纪中叶,即为重要的货运、客运集散地。20世纪初,周恩来、邓小平、蔡和森等青年俊杰从这里登船赴法留学;而很多国际名人,如英国爱丁堡公爵、美国第十八任总统格兰特、泰戈尔、卓别林、爱因斯坦夫妇等,也不远千万里,纷纷跨越大洋,从北外滩登陆来到中国。古人云寻山如访友,远游如致身,只要稍作回眸,便不难发现一百年前,中西文化的交流和碰撞,在探路者罗素的脚下,似乎留下了更为鲜明、更值得回味的印记。
喻军,1966年生于上海,曾担任报社记者、编辑多年。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在全国各类报刊发表诗歌、散文、诗词、书评、美术理论900余首(篇)。出版诗集、散文集、画集若干本,系中国作协会员、上海书画院签约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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