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是文化,艺术是艺术
在概念使用上,“文化”和“艺术”可放在一起说,叫“文化艺术”;也可以分开说,如“文化节”和“艺术节”。这说明,这两个概念之间有联系,但又不是一回事。
01-塞尚:城堡和圣维克托山,1890-95年,水彩。
所谓“文化”,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尚无严格和精确的定义。哲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历史学家和语言学家会从各自角度来界定文化的概念。据说有关“文化”的定义至少有200多种,这使得“文化”一词成了你不说我还能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的东西。但本文所说“文化”没那么复杂,只是指以文字形式出现的文化,可以简称为“书本文化”或“文字文化”。这其实是文化一词在中文日常用语中的含义。汉语中文化一词的本义是“以文教化”,现实中的“文”主要指书本文字,在中国历史上有最大教化作用的四书五经之类,无一例外都是文字产品。因此人们习惯于将书本文字视为文化唯一存在形式;一个人如果看书多或学历高,就很容易被看成有文化的人。
那什么是艺术呢?这同样是个宽泛概念,不但有很多定义,还有很多人怀疑艺术是否可以被定义[1]。在已知对艺术的定义中,最适用于本文的,是“以感官为中心的生产及观赏活动”;以及“艺术是创作者通过有意赋予其某种感官属性,传达出能超过大多数日常物品的审美趣味”[2]。亚里斯多德在《诗学》中认为,悲剧是借着哀怜与恐惧情绪的引发,而达到心灵净化的效果[3]。而“哀怜”和“恐惧”的情绪,正来自感官的反应。悲剧之所以能产生“情感升华”效果,是因为能引发郁积于感官层面的情感宣泄。因此,至少在传统意义上,完全不能引发感官反应的人类行为,是很难被称为艺术的。
自然现象也能引发人的感官反应,但这与艺术中的感官效果不同;自然界的感官反应是自然生成的,艺术中的感官效果是人为制造的,因此需要有好的制作技术。看过贝尔尼尼作品的人,无不赞叹能让大理石产生光洁皮肤效果的高超技术。这就涉及到艺术的另一种本质:技术,即为了有效地完成一定生活目的,加工制作某种材料,生产出客观成果或产品的能力。从这个角度看去,画家或雕塑家,与油漆工和泥瓦匠相类似,都是掌握和运用某种手工技术的人。所以人们会普遍认为艺术院校主要是传授专业技能的地方,而不是传授书本知识的地方。一般也不会有人认为,只要读书多就可以在唱歌、跳舞、弹琴、画画等方面取得好成绩。由此即知,掌握专业技术是成为一个艺术家的必要条件,而读文字书至多算上从属条件;掌握精湛技术能成为很好的艺术家,能背诵四书五经与是不是艺术家没有关系。这里还需要解释一下“技术”的概念:简单说,技术是一种以身体性操作为基础,掌握和运用媒介材料以实现审美理想的能力。技术也会关联某种理性知识,但其主要表现为与无意识相关的运用身体的熟练程度。技术的根本价值在于以身体为中心的反复尝试历练之结果,技术的存在样态是因熟练程度而产生的操作确定性[4]。缺乏艺术训练和实践经验的人,其实是很难体会到这种由技术操作所产生的身体或肌肉感觉的,也因此在理解艺术时必有隔膜[5]。
艺术家制造能引发感官反应之物,不是靠文字知识而是靠实践技能。舞蹈家使用身体,音乐家使用音符,画家使用图形和色彩,而身体、音符、图形和色彩,与看书多少没有直接关系。看书再多,文字知识再丰富,也解决不了肌肉的熟练度问题。好厨师需要颠大勺,好司机需要摆弄方向盘,如果你是厨师但整天看体育比赛,也就很难成为一个好司机了。况且艺术家读书太多还会产生副作用,因为头脑发达就可能四肢简单,哲学大师没可能是奥运冠军。每个人的精力和时间都是有限的,如果真是学富五车,也就不可能技惊四海了。
02-贝尔尼尼:抢掠帕尔塞弗涅(局部),1621-22年,大理石。
以上所述,皆为常识,毫无费解之处。但有个事非常奇怪,是从古到今,从南到北,从初学者到老大师,在中国学艺术的,爱艺术的,不管真假,都会认为读书很重要,也会有人真的去读很多书。这是怎么回事呢?也许与以下几项有关:
(一)中国古代艺术与书本文字关系紧密。尤其元代后文人画成了主流,与世界上其他艺术类型相比,文人画对创作者的文字能力确有较高要求,但这与文人画作者的特殊身份有关。他们首先是文人,其次才是画家。那“什么是文人呢? 就是以诗文为业的人。读了书,识了字,以诗文为业就是文人。”[6]对那些文人来说,绘画只能算业余爱好。这与今天美术从业者的情况完全不同。
(二)中国文人画形式构成中已包含文字元素。即所谓诗书画印一体,这四种形式元素中有三种是文字,中国文人画也就成了综合艺术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绘画了。有研究者认为,从艺术自律角度看,将诗书画印四种艺术类型集中于一个平面上,是对绘画独立性的消解,没有对绘画本身产生明确有效的促进作用[7]。这种看法是否妥当暂且不论,反正现实中很少有不在画面上写字的国画家。
(三)在艺术中使用文字意味着能摆脱工匠身份。轻视工匠技艺是中国恶劣文化传统之一,导致历史上很多有精湛绘画技艺的人无法进入上层社会,因此从艺者无不朝着掌握书本文字的方向努力。其中一个典型例子是漆工出身的明代画家仇英,虽然绘画功夫一流,但他的成名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当时苏州文人在他的作品上题词点赞,才使他的作品获得外界广泛认可[8],他本人也因此跻身于精英艺术圈。这个过程中如果没有文人题跋的加入,空有绘画技能的仇英恐怕还是很难成功。
03-仇英:琵琶行(局部),1515-52年,纸本设色。
以上事实,或可说明从艺者偏爱书本文字,与中国独有艺术传统有关。独有,意味着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所以在中国之外的艺术界里少有相同景象。伦勃朗读书偏少[9],塞尚读书也不多[10],毕加索也不是读书的人[11],就更不要说除了画画一事无成的凡高了。但这几位显然是地球上最了不起的画家。中国至今未能出现过有同等影响力的艺术家,尽管中国古今从艺者对书本文字的掌握远超过他们。我最近看到一篇画家博士撰写的提倡读书的论文,其中有“读书越多,代表你的生命经验越丰富,想要表达和感悟的东西就更多,只会更加刺激艺术创作欲望”的说法。画家能博士,说明已读了很多书,但如果读来读去竟会认为创作欲望源于文字,就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把造型艺术与书本文化看成是两件事,是出于对艺术和文化的狭义理解。如果从广义上看,那么人类所有的社会生活都是文化,包括艺术、音乐、舞蹈、仪式、宗教、工具使用、烹饪、住宅和服装等[12],而绝非只有文字才算文化。事实上,人世间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行商坐贾、工农兵学等,都是在创造文化。各行业没必要轻视本行技能,把书本文字奉为唯一文化正宗。身为艺术家者也必须知道,唱歌跳舞画画都是文化,即便读书有限,不知道什么儒道释文史哲爱因斯坦和康德,只要能创造出完美的艺术品,他就不但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还是人类文化的创造者。反之,如果一个艺术家专业技能欠缺还要拿书本文字说事,那就与横路敬二差不多了。
注释:
[1]PeggyZeglin Brand. Glaring Omissions in Traditional Theories of Art. in N. Carroll(ed) 2000: 175–198. Walton, Kendall. Aesthetics–What? Why? and Wherefor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65,2007 (2): 147–162.
[2] The Definition of Art, substantive revisionTue Aug 14, 2018.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art-definition/
[3]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228.
[4]齐伟先.艺术的社会学启蒙:以身体技艺为建构基础的社会美学.台湾社会学第25期,2013(6):1-44.
[5]我有过与艺术史论家们一起看展览的经历,发现他们对那些在艺术史书中经常出现的作品很感兴趣,对不曾以印刷面目出现过的作品缺乏感受。
[6]徐建融.文人画和士人画(上).国画家,2008(1):9-12.
[7]张兵.宋末元初款识题跋由隐入显的转折意义-兼论“诗书画印”一体论对中国绘画独立性的消解.中国书法,2018(16):23-27.
[8]任道斌. 仇英与吴中文人. 中国书画,2015(8):4-9页。
[9]伦勃朗读过高中(拉丁学校),但是否毕业不能确定。他在1620年5月24日被莱顿大学录取,但记载表明他在1620-25年期间先后在社会上两位艺术家的画室中接受艺术训练。所以他很可能主动放弃了大学里的学习。详见Ernst van de Wetering. Rembrandt van Rijn.https://www.britannica.com/biography/Rembrandt-van-Rijn
[10]为了取悦银行家父亲,塞尚在1859年进入艾克斯大学法学院,入学后即参加绘画夜校,并在1861年放弃学业转赴巴黎去学习艺术。详见Paul Cezanne -Biography and Legacy.https://www.theartstory.org/artist/cezanne-paul/life-and-legacy/
[11]毕加索最高学历是16岁时(1897年)考入西班牙最重要的圣费尔南多贝拉斯艺术学院,但他入学不久就放弃学业了,此时他的绘画作品已经有个人面貌。详见Lael Wertenbaker. The World of Picasso.Time-Life, 1967:13.
[12]John J Macionis & Linda Marie Gerber. Sociology. Toronto:Pearson Prentice Hall.201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