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达木里的故事 (作者 建伟)

(一)

那一年,中科院学部委员侯学虞教授来柴达木考察,当时我在那里一个劳改农场工作。侯教授打听到那里有一种“直立型的沙生植物——白刺果”,这种植物本来应该是“匍匐型灌木”,柴达木的特殊气候使它出现了变种。侯教授想要这种植物的种子,我和当时在农场驻点的青海林科院研究员赵鸿斌接受了这个任务。要采到这种种子,就得深入柴达木腹地为数不多的片片灌木丛中,那里人烟稀少,自然条件差,除了游牧人和考察队以外,几乎找不到人类生存的痕迹。那里生存着一种当地人称“哈熊”的动物,其实就是一种黑熊。所以几个人要去那里是要冒一点风险的。

我筹备了出行的一切:首先是向导,他得熟悉路,经过的路段有沙漠、沼泽、季节河和丛林。我找的向导是一个管教大队五十年代判刑的犯人,他有丰富的野外生活经验和熟练的驾驶马车技术。在他的提示下,我们准备了够吃几天的食物——馒头、熟肉、炒面等;准备了一支半自动步枪,罗盘、防蚊帽、手电筒、藏刀、绳索、雨衣、火柴、望远镜和一面铜锣,铜锣是进入丛林时用来吓跑黑熊的。

到达目的地要坐马车两天的行程,经过的地方都有农场收集羊板粪的由犯人搭建的中转站,虽然只是几个土窑洞,但我们不需要带帐篷了。你不必担心,那五十年代的犯人,划地就是牢,何况那种地方生存的一切人,其实只有跟动物的区别,没有阶级、种族、等级之分。

(二)

  上回我说的故事就发生在柴达木。柴达木盆地的气候就整体讲是全国最坏的,但那里也有一些令人难以相信的纪录:

春小麦单季亩产达到2026.5斤,野生的韭菜达三指宽,有单个一斤四两重的洋芋,有一斤一根的大葱,有十几斤重的萝卜,还有过一个齐思妙想的——我。

赶车的犯人加我们两个技术干部三人一行在九月的艳阳下出发了。

我穿着破旧的棉夹克,腰里系着警用武装带,手里拿着那只保卫科特许借出的半自动步枪,车上放满了装过化肥的空口袋、给四匹马准备的草料、铁锨、抬杠、十字镐。出发时四匹马(加我五匹马)精神抖擞,踏着每分钟一百二十拍的节奏,马铃儿和那犯人挂在车辕上的锅、壶、刹车链随着辕马的脚步发出哗!哗!哗!哗有节奏的声音,好不威风!

四个小时后我们进入草地。老犯给我们俩说:“我们下车休息一会儿,要过沼泽地了,车不能停,怕会陷下去。”我想,和解放牌汽车一般大小的轮胎都要陷下去的话那马怎么走呢?但我马上就看到老犯给每个马蹄都绑上他准备好的麻布之类的东西,当然是为了减小压强。老犯又说:“你们俩要坐好,手抓好车梆,万一掉下去,我又不能停车,那就麻烦了。”研究员老赵比我年长几岁,出发时连枪都不摸一下,本来我们该带两支枪的,他瘦弱的身体和他的经历不相吻合,他对那犯人说:“掉下去我滚都滚得出去,当然不能站立走 。”我没有什么经验,不过凭年轻不想那么多就是了。

重新上车以后,老犯摇响了手中那长长的鞭子,四匹马发疯似的使起劲来。马车在老犯选中的崎岖路线上剧烈摇晃着,我们的手紧紧抓着粗糙的车辕,我想象着不小心掉下去的东西也不敢下去检起来。我看到与车行路线毫不相干的五六米以外的水草丛中在冒泡泡,并可以听到“咕嘟嘟”在响,那是因为我们车压的原因,整个草地就象半浮在水上的漏船。不看不知道,一看下一跳!我最担心的是那马的蹄子可千万不要陷进水里去。那老犯给我们说:“其实可以下去步行,但要会踩水草,判断错了可就一下陷到半腰深了。”

事后我想,最可怕的就是这一段沼泽地了。好在这一段路不长,不到十分钟就过去了。

走着走着,那马突然左右只冽,不想走了似的。老犯说:“你们看远处干坡上的土堆上是不是有东西?”老赵说:“好像是有人搭的衣服。”四匹马在老犯鞭子的指挥下很不情愿的靠近我们看到的目标。越靠得近,马就越象“发疯”一样,老犯最后不得不下车手牵着缰绳走,还有一百多米的时候我们还是没看到人的影子,老犯说:“那衣服其实是一张哈熊皮。”我们不解,老犯才给我们讲马如何害怕哈熊,见了哈熊会吓得流尿。走到跟前,我们不得不相信老犯讲的是对的。

当天晚上,我们就停宿在一个犯人集散羊粪的营地,这个营地是沙漠中的一块洼地,有几个半在地下半在地上的“窝棚”,周围停靠着几辆马车,只有那因我们的到来而狂叫的狗,使我振作了一下。四周的一切象死了一样沉寂。

(三)

我们进入的是柴达木的腹地,这里地下水位高,盐碱严重,气候恶劣,矿产丰富……

流动放牧的羊群造成了一个个叫“冬窝子”或“夏窝子”的羊圈遗址,每个“遗址”都可以直接挖出大量的“羊板粪”,也就是羊群朝出夜宿,排便后又经过日积月累的践踏形成的。而这是农业生产最好的肥料,对当地富钾缺磷的土地非常有利。

劳改农场就把有经验的犯人派去,赶着马车收集起来以便拖运回劳改农场,作为农业生产的一大资源。这些犯人就住在那草原上,没有,也不需要武警的看管,因此他们也颇自由。只有生活是可以想象的简陋。话说回来,当地的牧民百姓(蒙古族为多)不也是那样过活吗?五十年代的犯人就是这样,他们中的这一部分人并没有如人们想象的被关在监狱里,这部分在外头“自由作业”的犯人,一般劳动态度非常好。

当晚,我们和犯人住在一起,昏暗的油灯下,只说了一些不相干的话,犯人又不敢和我们开玩笑。不一会儿,便进梦乡。

第二天早上我们出发,不到中午就看到了一片灰红色的丛林。

柴达木的气候让植物也变了色,暗红的果实有的已经发干,呈现出红里透黑的颜色。干旱地区的植物都是小叶片,叶色也不会是纯绿的,加上八月份的柴达木已经遭受了几次寒霜,从远处看到的景象简直就是一幅反映沧桑、老练、成熟思想的油画。

老犯提醒我们俩,虽说可能性不大,但万一碰到“熊瞎子”可不是好玩儿的,他让我们开始敲那面铜锣。说起“哈熊”,当然有点可怕,但在那茫茫草原上,难得看到人影,倒是可以看到散放的骆驼悠闲地在吃草。我当过“毛泽东思想宣传员”,曾在舞台上演节目敲过铜锣。面对如此大型的“舞台”,让我恨敲铜锣,而且此敲非彼敲,它关系到我们是不是会遭遇生命危险,想到此种戏剧性场面,我好想笑,又不敢笑。加上那老赵是无论如何不玩儿枪,他又比我年长几岁也不好让他敲锣,我只好一手拿枪和锣,另一只手便挥动起小木棒来。“哐、框框——”的响声在那苍老的大地上显得那么微弱渺小!要不是怕真的碰上哈熊,我会放下铜锣的。但又一想,放下锣就该握紧枪,我自问:你会打枪吗?那熊瞎子朝你扑来的时候你敢把枪口对准它吗?……于是,我更起劲的敲起那面铜锣来。

选好了采种的地点,我们就停车卸下草料、空口袋等物品。老犯拿着铁锨去找水,我看到他在沙地上挖了好几个小坑,大约有三四十厘米深,我只看到潮湿的沙土。老犯说,等一会儿看会不会渗出水来。这里是不会有河或者溪流的,也没有水塘。我和老赵随处检拾一些干柴,老犯便在三两下挖成的地灶上架起了锅。不一会儿,几个小坑只有两个渗出一些水,可以带沙舀起一些来。烧开了的这种水就象煮肉刚开的水,面上浮着一层泡沫,颜色就象啤酒,喝起来咸咸的。

为了尽早返回,我们三个人用敲打树干、检拾、手捋的办法,很快收集到约三十斤左右的干鲜果。我们头上落满了沙杞的败叶,手上也被刺枝划破了几条血痕。

“白刺果”是一种“沙杞”的变种,在柴达木盆地到处都有,鲜果如樱桃大小,色、味儿都象紫葡萄,口感极好。这种植物大多是匍匐在地上,每一株固定一堆流沙,在荒漠上形成一堆堆象坟墓一样的景观。但在柴达木腹地,这种植物又在特殊的气候条件下形成了直立灌木,是乔灌混合防风林带的很好搭配树种,教授要这种树种大约也是为此吧。

(四)

急急忙忙把采到的干鲜果装满几个带来的化肥袋子以后,就往回赶,因为还要住在那个来时借宿的“大本营”才行。我们并没有碰到熊瞎子,我们在采种的时候,只听到有骆驼在我们周围吃草发出的铃声,据说骆驼是不怕熊瞎子的,这个说法给我们壮了胆。

往回赶的时间比较充裕,而且当时气候也不错。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回去怎么搓洗、晾晒种子。我虽觉得归去的路和来时不同,但也毫无新鲜感了。中途停下休息的时候,我下车坐在地上,老赵、老犯他们两个稍走远点去解手。卸了套的四匹马抖动着身子,打着响鼻,或在地上打滚以解除疲劳。老犯为马匹拿出了草料,几匹马头对头吃起来。

四周非常安静,那草原上的空旷感加上没有任何声响,我突发奇想:打向天空的子弹头,多久会落下来?如果落在周围,会不会听得到?于是,我尽量把枪竖直在地上,想象着把弹道尽量调到垂直于地面,就像发射卫星的火箭那样。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们俩,让老犯把牲口看好,一切准备好以后,我就扣动了板机。原想开枪以后如果能听得到子弹头落地的响声,该算一下大约的时间……我甚至仔细地看了一下手表。

可是,世界上许多精心算计好的事情,发展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当我用因尽量想竖直枪口而发抖的手扣响了板机的一瞬间,我的耳朵完全被枪响震聋了,以至好多分钟什么也听不到了。我只看见老赵用惊恐的表情在说着什么,几匹马被枪声吓得昂起头原地打转,老犯却若无其事的在给马搅拌草料。我下意识的把头抱住又放开,然后又在揉耳朵,但还是什么也听不到。不要说那射出去的弹头落到周围的可能性有多小,就是落在自己身边,我也听不到丝毫声响。这一计划中的“科学实验”就这样不了了之。

当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大本营——那个羊粪中转站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一个犯人说附近有一个大水塘,里面有野鸭子。

我和老赵拿了枪就去打野鸭子。老赵是不摸枪的。我却兴致勃勃。没走多远,果然一片水洼地,里面长满了芦苇。这在柴达木腹地也是多见的现象。水洼里的确有不少野鸭子,一会儿飞起来,一会儿在水里寻着什么。我马上爬在地上摆开射击的架势,只听得“啪!啪!啪!”几声枪响,只有一个目标似乎飞起了几根羽毛,其它鸭子飞得无影无踪。我知道我打枪不行,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即便打中了鸭子,在那几千平米的水荡和芦苇中,也不可能检回猎物。

晚上又是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谈天说地,睡觉。

第二天一早,由于时间充足,我们起来没慌忙启程。

在草原上步行出去很远,体味了一下那无比新鲜的空气和略带寒冷的天气。现在想来,那纯净的空气,一望无际的草原,早晨的太阳,方圆几个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可以见到的就是我们几个人。

我看到草原上的小动物起得很早,那数量最多的獭鼠,我们管它叫“哈啦”。一个个胖乎乎的,站在自己的洞口,双手合十,对着太阳“作揖”,那其实是它在洗脸,煞是可爱。它们跑起来身上的脂肪和那珍贵的毛皮就跟着晃动,显出了人类不可比拟的活跃。我看的发呆了,心里想象着大自然的壮美,感动得不能自己。

这时候,两个獭鼠在洞口会面,双双马上站起来,四只“手”挥舞在一起,动作快得令人看不清它们是在打架还是在跳“击掌舞”,抑或那是一对“情侣”也未可知,那么它们在相互道“早安”?你看它们那特别的、旁若无人的自由表达是多么动情?我不由自主生出一种“嫉妒”感,向前跨出一步。那两个小家伙马上双双扭头看我,那神情、那场面实在令人感动!

草原上的清晨是那么祥和、清新,令人神清气爽。草原上的生活是那么艰苦,可比起现在我所生活的城市,那嘈杂的环境,污浊的空气,也许不久人们就会认为,草原上的生活也是一种“奢侈”吧。

后来,我们把采来的那些因果肉和糖分粘成团的白刺果经过搓洗,去除了暗黑色的果肉,变成了白色的坚果,包装后交给了中科院的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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