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的苍凉——张爱玲
得贵人相助,去年一年工作顺利,日常清闲。下班后读了很多一直以来,想读却没空儿读的张爱玲的书。
于是,开始后悔。
后悔年少时,那些初中、高中少女时代藏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看某瑶、某娟写的靡靡之音、那些大把的时间......当真是浪费了!
尤其,当我重读到张爱玲这篇《爱》,全文寥寥几百字,却写尽一个女子的一生: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青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读完,有没有一种锐利的东西刺穿你的心?
其实,这世上所有的事儿只有这么多,框子都相同。
但是,能想到的,不一定能够说出来。能说出来的,不一定能够写出来。能写出来,还能够让人读到震撼的,那就是天才。
这就是张爱玲的文字,苍凉着、蜿蜒着潜入人心,像一条美艳的蛇。
我不知道你们写东西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会纠结于什么?
我最纠结的就是,怎么把这一个场景转到下一个场景,如何从这个地方切换到另一个地方,空间和时间的转换。当然,你可以这样写:然后,他们去了哪儿、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年后,又去了哪儿、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真这样写,就会非常笨拙。
来看看张爱玲《金锁记》的十年时间场景转换: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为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换了我们来写,可能就是,时间如水流啊,一晃十年过去了,七巧那个瘫在床上的老公也终于死了……等等等等。
还有《沉香屑—第一炉香》里,小说的开端,是旖旎纷繁的景物描写,香港山头华贵的豪邸,花园,草坪,常青树,英国玫瑰。
镜头急剧拉近:“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到山坡底下去了”。
然后又拉远:“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
习惯了手机碎片化阅读的现代人,可能会感到不耐烦......两页纸的景物描写,其实是透过葛薇龙的眼睛,看到了香港上流社会的奢华生活。名为景,实为欲,令人眩晕的欲望……葛薇龙的欲望。
张爱玲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才22岁......不得不慨叹,什么是艺术家?这就是艺术家!什么是天才?这就是天才!所以说,天赋学不来,写文章的人和演戏的人一样,都是靠老天爷赏饭吃。
柯灵先生曾说:“我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
1920年九月,上海,张爱玲出生了。
官宦之家,家中长女,父母不睦,父亲再娶......原生家庭对张爱玲的负面影响非常巨大。
她忘不了,母亲骂她是猪,是废物,说她活着就是害人!张爱玲跟母亲没有平常母女的亲昵,始终保持着远而冷的距离。所以,她小说里的母亲,也一个比一个差劲:自私、虚伪、无情、变态......
母亲的冷漠疏离,父亲和继母的暴虐无情,在她记忆里深重到难以磨灭。
所以,张爱玲写: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张爱玲曾讲过一件小事:
“一次在饭桌上,父亲打了弟弟一个嘴巴。我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后母笑了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
我丢下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我立在镜子前,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浴室的玻璃窗临着阳台,啪的一声,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弹回去了——弟弟在阳台上踢球,他已经忘了那回事了。
这一类的事,他是惯了的。我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陈寒冷的悲哀。”
唉,小小的张爱玲……你多么敏感悲观啊!世事炎凉人情百态,本就经不起深究的,你又何必把那些恶都重重压在心上……你若能像弟弟那样,该多好!
1944年,张爱玲与胡兰成相识。8月间,两人结了婚,是年他38岁,她23岁。婚书文曰:胡兰成张爱玲签定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也许,张爱玲从小缺乏父爱,容易对大龄男性产生特别的感情,所以,年龄问题也不是障碍。她倾尽自己的全部去爱他了,爱得那样的超凡脱俗。
胡兰成是懂张爱玲的,懂她贵族家庭背景下的高贵优雅,也懂她因为童年不幸而生成的思想。仅仅这一个“懂得”,也许就是张爱玲爱上胡兰成的最大原因。
她说过:时光无涯,聚散有时。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其实,细细分析来,张爱玲本身就不是一个世俗之人。她不以尘世的通俗价值观去品评一个人,她没有什么政治观念,只是把胡兰成当作一个懂她的男人,而不是汪伪政府的汉奸。对于胡兰成的妻室,她也不在乎。她在一封信中对胡兰成说:“我想过,你将来就是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
也许,她太在乎胡兰成当下对她的爱,其他的,她都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
张爱玲彻底沦陷了。
她在送给胡兰成的一张照片后面,题了那句著名的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何等卑微!!!
然而,你若低到尘埃里,就算是开出了花,又有几分生命力?
作为看客的我们其实是明白的:张爱玲敏感高贵,清冷深邃,遇到个可以入眼又可以对话的人实属不易。
胡兰成呢,也确实好看,眉眼含笑,一表人才。关键是,他懂女人又懂得哄女人。但他毕竟是个毫无责任感的人,大汉奸之名也不是白来的。
他先投靠汪伪政府,失意后,直接投向日本人。为日本兵作战场报告,与日本大将促膝谈心,最为丧心病狂的是,在日本宣布投降后,他居然劝阻,妄想另开新局!完全没有人格底线,完全没有国家概念!这样的男人,你能指望他对女人、对爱情忠诚专一?
胡兰成自己也说:“常时看见女人,无论是怎样平凡的,我都可以设想她是我的妻......”
何等无耻!!!
张爱玲开在尘埃里的花,迅速地凋谢了。
几个月后,胡兰成与张爱玲分别,去了武汉。不久便与17岁的护士周训德热恋,并煞有其事地娶她为妾。张爱玲蒙在鼓里,还写信给他,细碎地向他讲述着生活的点滴......
之后胡兰成逃亡,住在同学家,又和同学父亲的姨太太范秀美相好,俩人一起去范秀美娘家避难,对外竟也以夫妻相称......张爱玲千里寻夫,因为怕范秀美的邻居对三人关系有所猜忌,他们三人都是在旅馆见面。
有一次在旅馆里,张爱玲夸范秀美长得漂亮,要给她作画像。这本是张爱玲的拿手戏,范秀美也端坐着让她画,胡兰成在一旁看。可刚勾出脸庞,画出眉眼鼻子,张爱玲忽然就停笔不画了,说什么也不画了,只是一脸凄然。范秀美走后,胡兰成一再追问,张爱玲才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震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
张爱玲是真的难受,她心里只有这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心里却装着那么多女人。
离开时,胡兰成送她,天下着雨,她叹口气道:“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张爱玲知道,她这一生最美的爱情,已经走到尽头,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后来,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写: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来它就在枕边,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只是,她依然放不下这痴爱。那之后的一年,她依然怕他受苦,不时拿自己的稿费接济他。甚至,范秀美怀孕去上海流产,胡兰成还写了纸条给张爱玲,“看毛病,资助一点。”张爱玲当即拿出金镯子当掉,给范秀美做手术。
女人在爱情里,多是如此吧!再怎么精明通透,一旦沦陷,也是浑浑噩噩算不清这笔糊涂账。
其实呢,张爱玲又看得比谁都透彻:一个人如果没空,那是因为他不想有空,一个人如果走不开,那是因为不想走开。
可她又说: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这是两个张爱玲,一个理性的冷眼旁观,一个感性的在爱里沉沦......
想来真是为张爱玲不值,倾尽全力去爱一个无耻之徒,耗尽一生去洗掉他留下的苦和毒......
可是她说:你问我爱你值不值得,其实你应该知道,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很美的一句话,是不是?
可是,真的,值得吗?
不知道张爱玲后来有没有问过自己......
1955年。35岁的张爱玲离开大陆去往美国。
次年,她嫁给大自己29岁的美国人赖雅。
又11年后,赖雅病逝。
之后,张爱玲就过上了离群索居、昼伏夜出的生活。
有粉丝偷偷搬到她家对面居住,一个月间只见她出门扔垃圾一次。而且在得知该邻居是个粉丝后,张爱玲立刻搬家离开。
据说,那些年,张爱玲总觉得家里有虫。为此,她搬家达100多次……她在各地旅馆辗转,随身只携带几个塑料袋。财物抛弃了,友人的书信遗失了,甚至花几年心血完成的《海上花》译稿也不知所终。
1995年,张爱玲谢世于洛杉矶寓所,多日后才被发现。她躺在一张行军床上,屋里几乎没有家具。
那时,现世早已安稳,而岁月是否静好,只有张爱玲自己知道。
中国人最怕晚景凄凉。无论后人如何美化,张爱玲的晚年,总归是不太好......
言犹未尽……去看看张爱玲那些小说吧!
大多数时候,当我们读一个故事,我们通常只是在读一个故事。然而,当我们读张爱玲写的故事时,我们就是在读张爱玲本身。
她把脆弱的、伤痕累累的自己释放在笔尖的故事里,把那些不愿说、羞于说的话,全部交给她笔下的男男女女。只有细读,才能读懂她笔下的故事,读懂她笔下的人生,和张爱玲其人。
她总是用自己特有的文笔活生生地讽刺,将人心表现得栩栩如生,将美好的事物破坏来给我们看......她笔下的人物内心里,是没有一丁点儿光的。她似乎是要在所有的小说中,吐尽这辈子所受的苦难与怨恨。
年少不懂张爱玲,现在回看过来,才发觉那些文字都是她一生负重前行的呻吟......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才不得不承认,张爱玲,是真的不适合作为少女时代的读物。
后记:
张爱玲的电影在选角上是公认的困难,但许鞍华导演对张爱玲的用情之深、执着之度着实令人叹为观止。她之前先拍《倾城之恋》再拍《半生缘》,反响褒贬不一。前些日子看新闻得知她如今顶着巨大压力三“拍”张爱玲,这次的《第一炉香》仍旧是非常难的本子。
首先,我们看一下书中对主角乔琪乔的描写:
“她迎着他走去,老远的就含笑伸出手来,说道:“你是乔琪么?也没有人给我们介绍一下。”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连忙定了一定神,笑道,“你瞧着我不顺眼么?怎么把我当眼中钉似的,只管瞪着我!”乔琪乔道:“可不是眼中钉!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罢。”薇龙笑道:“你真会说笑话。这儿太阳晒得怪热的,到那边阴凉些的地方去走走吧。”
薇龙道:“我住到姑妈这儿来之后,你没大来过。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没有不认识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动的,我知道。”乔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象这事够多么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在同一个世纪里,可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许不要紧。我想我老了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你想怎样?”薇龙笑道:“说说就不成话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试着想象他老了之后是什么模样。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帖、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
请各位感受一下,乔琪乔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啊:不仅帅、优雅、混血,最重要有一种心不在焉的潇洒自如+浪荡不羁的气质……而这种气质,现在很少有男星能够具备了。
再说主角葛薇龙,演员也很难挑。
让我们再来看一下原著描写:
“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的“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她对于她那白净的皮肤,原是引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于新时代的健康美的标准......”
看看:白白的,粉扑子脸,肥圆的小嘴,因为呆滞,反而显出一点点古中国的情调......单单从外形描写上,这种有古典美的人选就已经非常难挑。关键还有,书中对葛薇龙内心活动描写也很丰富,绝对的神笔绘就……
而现在的女星呢?外形上要么典型整容脸,要么现代感气质浓厚显得聪明前卫,绝不是张爱玲笔下的葛薇龙:有点儿微微的呆。
张爱玲描写的女性,往往带着一种“心里很明白,却不得已的走向荒凉”的无力感:每句说话都是动作,每个动作都是说话,即使在没有动作、没有言语的场合,情绪的波动也不曾减弱分毫。尤其是葛薇龙这个角色,某种意义上,她是自甘沉沦的,这种无力感,更是异常考验演员的表演功力。
可现在年轻男、女演员们,天天忙着上广告,上综艺,天天忙着挣快钱......等到演经典文学作品的时候,马上就露怯了!
反倒是梁太太一角,薇龙的姑妈,一个厉害精明的垂暮交际花,人选就很多了:刘嘉玲、何赛飞、陈冲、蒋雯丽,个个都可以拿下角色!有时常常感叹,现在的电影角色,要挑50岁以上的,很容易挑到,就算外形不太一样,气质上也与原著相差无几。但是,要挑到20出头的男女角色,就非常难!说白了,以前那批人的功底是远远高于现在这些演员的!只是美人已老,时光已逝,不得不做配角......其结果就是,配角个个比主角抢戏。
如此这般,就需要看导演的功力了。
许鞍华导演曾发文自责:
“《倾城之恋》最大的教训,是我没抓住作品的精神。那个作品的精神其实是很西方、很讽刺的,而不是缠绵的大悲剧。像它的名字(连名字都是讽刺):两个男女,他们互相斗智,到最后忽然就不斗了,因为打仗了,然后就成全了他们的姻缘。就是这么简单。但你若拍成大的英雄美人,就全错了。可是那时候,我还残留着浪漫小说的概念,觉得这些东西应该拍得很浪漫。其实那一对男女,是女的一直想让男的娶她,男的不想娶,那女的就一定要让男的娶她,还是不成功,是这样的斗法。如果抓住这个原著的精神,我觉得会好一点。一个是我没抓住,就像连环画一样把它拍出来就完了。都说了那些对白,但没有加进自己的理解,没有巩固原著的中心思想。另外,如果在拍摄时,能将我对张爱玲的感觉拍摄出来就更好了,后者更是完全没有。”
综上所述,并不是我生性悲观,而是《第一炉香》这种小说,放在当下这个时代,是注定不可能被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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