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先生:母亲虽不识字,她的治家为人却是别人比不上的


先母蔡氏,与先父同年。外祖家住蔡师塘头,在鸿声里西北约里许,距七房桥可三里。……
先母共育四女五男。平均三年必一育。四女惟先长姊存,五男留得四人。先父先母,温温相守二十六年。闺门之内,相敬如宾,绝不闻有小争吵。……
先母不识字,十六岁来归。余幼小初有知识,即侧闻先母与先姊先兄之日常相语。及后知识渐开,乃知先母凡与子女言,绝非教诲,更无斥责,只是闲话家常。其话家常,则必及先祖母先父,必以先祖母先父为主,乃牵连及于宗族乡党间事。故其语语皆若琐事,若闲谈,而实语语皆教诲,皆有一中心。及先父卒,凡先母之告先兄及余者,更惟以先父之遗言遗行为主。一家生活,虽极贫苦枯寂,然余兄弟在当时,实并不知有所谓贫苦,亦不知有所谓枯寂。惟若先父之灵,如在我前,如在我左右。日惟以获多闻先父之遗言遗行为乐事。
先父卒年,余家又迁居后仓滨,即果育小学之隔邻。是年除夕,午后,先兄去七房桥领取义庄钱米。长弟患疟疾,寒热交作,拥被而卧,先母在房护视。幼弟依先母身旁。余一人独坐大门槛上,守候先兄,久久不见其归。近邻各家,香烟缭绕,爆竹喧腾。同居有徽州朝奉某夫妇,见余家室无灯,灶无火,欲招与同吃年夜饭。先母坚却之。某夫妇坚请不已。先母曰:“非不知领君夫妇之情,亦欲待长儿归,具香烛先祭拜祖宗,乃能进食。”某夫妇每常以此嗟叹先母治家为人之不可及。暮霭已深,先兄踉跄归。又上街,办得祭品数物。焚烧香烛,先母率诸儿祭拜祖先。遂草草聚食,几深夜矣。……
先父之卒,诸亲族群来为先兄介绍苏锡两地商店任职,先母皆不允。曰:“先夫教读两儿,用心甚至。今长儿学业未成,我当遵先夫遗志,为钱氏家族保留几颗读书种子,不忍令其遽尔弃学。”明年冬,适常州府中学堂新成立,先兄考取师范班,余考取中学班。……
辛亥年,余转学南京钟英中学校。暑假在家,忽犯伤寒症,为药所误,几死。……先母护视余病,晨晚不离床侧,夜则和衣睡余身旁,溽暑不扇,目不交睫。近两月,余始能渐进薄粥。天未明,先母亲登屋上,取手制酱瓜。又旬日,渐进干饭。此病不啻余之再生,皆先母悉心护养之赐。其时居素书堂东偏房,今名所居台北外双溪屋曰素书楼,以志先母再生之恩于不忘。
——钱穆先生《八十忆双亲》

钱穆(1895—1990),史学大师、国学大师。著有《国史大纲》《国史新论》《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国历史研究法》等1700余万字的史学和文化学著作。

钱先生说: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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