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必悲伤
记得姐姐和姐夫恋爱的时候,他们曾一起面对过恩师的遗体。恩师是在醉酒回家的途中摔入河里的。当时,姐姐哭得天昏地暗,可姐夫则不然,他面色平静地在恩师的遗体上捏啊捏,然后,又翻开死者的眼皮看啊看。姐夫那时正是医学院的学生,他面对自己熟识的人的遗体的那份冷静,令那时的我很是不解。
不过,后来的“亲身经历”让我对死亡有了新的认识。
我曾经目睹过我最好的朋友的生命从鲜活、到衰竭、到死亡的全过程。虽然这过程长了点,但在我今天的回忆中,却可以浓缩为三个镜头:第一个镜头是——她眼睛笑成了一条线,面如桃花,在我身上猛力地捶打着;第二个镜头是——她歪在病床上,面色惨白,正奋力地睁开她那双细小的眼睛;第三个镜头是——她安详地躺在围满鲜花的水晶棺中。
她是我那个时期唯一的闺中密友,我喜欢她的鲜活,同情她的衰竭,哀悼她的死亡。面对她的遗体,我的哀悼或许是真心的,但联想到她重病在身时所受的种种折磨,我却有点为她此时的安详而感到庆幸。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怪异的想法。我盯着鲜花丛中的她瞧,竟然没有一滴泪,我的眼泪只是在看到她悲痛欲绝的老父亲以及全然没有悲色的小儿子时,才情不自禁地涌出的。
此后,我在殡仪馆内送过许多离去的亲友,我在人群里和所有凭吊死者的人一起三鞠躬,和他们一起围绕遗体作最后的告别,在或是鸦雀无声、或是哭声震天的殡仪馆内,我从来没有真正悲伤过。我觉得那些亲友并没有真正离去,而是到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去了,那个地方,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去,他们不过是“先行一步”而已。
我的父亲是在我的眼皮底下离去的。当父亲的生命已经出现明显的死亡征象时,我当医生的姐姐和姐夫都主张不要再折腾父亲了,就让他在家平静地上路吧。我握着父亲的手,任凭那一只大手在我手中一点点地变冷变硬;我感受着父亲的呼吸一点点变急促直至气息全无;我目睹着弥留之际父亲眼中慢慢溢出的几滴清泪……我知道我的父亲将永远离开我们,永远不会再跟我说一句话了,但我同时也知道,我的父亲再也不会走着走着就突然摔倒,再也不会有疼和痛……心里竟然有那么一丝庆幸。
我的母亲70岁时患上了类风关,这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又称“不死的癌症”,因为长期的病痛折磨,她的生活质量极差。做医生的姐姐和姐夫尽心尽力为她治疗,无限量地供应药品,也无法减轻她的痛苦。母亲想过好多死法:自尽或让医生实施安乐死。每当她说这些,都会受到我们严厉的责备,我们怪她悲观,怪她想得太多。母亲在她80岁时永远离开了我们,在为母亲送别的时刻我悲痛欲绝,但母亲平静而安详的遗容似乎在告诉我,她已永远告别了痛苦。
庄子曾说过,“生是天予,死是天取”,劝人们“死亡不必悲伤”,其实,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自然规律不可抗拒,人死是必然。死是长眠,死也是上路,死者已无一丝一毫的痛苦,活着的人又何须悲痛欲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