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理想变成生活方式

经典的意义不是让人读 而是让人学以致用

XUE MO

和风细雨,静待花开

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飘风”就是暴风,非常猛烈的风。“朝”是早上,但这句话里的“朝”指的不仅仅是早上,而是指整个上午。“不终朝”,就是刮不了一个上午。

“骤雨不终日”,暴雨很少会下上一整天。老子的意思是,来势凶猛的东西大多不能长久,在修道上过于勇猛精进,也不可能长久。

“孰为此者?”是谁让暴风骤雨不能长久?天地。

老子接着说,“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连天地都不能让暴风骤雨持续一整天,何况我们人啊?

这个道理太重要了,它提醒我们,不要过于吃力地做事,也不要过于吃力、过于勇猛精进地修行,不要不顾自己的健康、过于勉强地做自己做不了的事情。要和风细雨,因为细水才能长流。很多东西其实是一种生活方式。

比如,我今天早上五点多起床,然后修行、写作,吃过早饭锻炼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开始工作。吃过午饭之后继续锻炼,锻炼一个多小时后开始工作。晚上吃完饭后,我仍然会锻炼一个小时,然后读书。这就是我每天的生活,除非有特殊的事情,比如有什么外出的活动。但即使外出有事,我也会在三餐之后运动,这个习惯是不会间断的。我不会刻意地、勇猛精进地做事,而是将很多东西融入日常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这样活着。

我可以给你算一笔账:就算我每天只花两个小时写作,写上两千字,一年下来也有七十三万字,相当于两本《空空之外》那么厚的书,十年就有二十本书,四十年有八十木书。一个人一辈子如果能写八十本书,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何况我每天不只写两千字,一般都写八千到一万字。这样写上一年,你想想是什么概念?写上年、四十年,又是什么概念?所以,你根本不用多么勇猛精进,只要把它变成一种生活方式,每天都做,就够了。

我说过,《一个人的西部》引起了一些朋友的误会,他们以为我把他们当成了混混和吊吊灰,实际上我不是说他们。我的很多朋友都不是混混和吊吊灰。相反,他们非常了不起,年复一年地熬夜写作,有一种为了理想连命都不要的味道。但是,直到今天,他们之中有著作的人,也没有几个。为什么?因为,当年他们过于勉强自己,强迫自己做一些做不到的事情,没有把写作变成生活方式。老天爷都不能让暴风雨下上一整天,人怎么可能拼命一辈子呢?不可能的。所以,他们拼命了几年之后,发现自己离目标还很远,就继续不下去了,将目标改成了别的东西。做任何事都要注意,一定要细水长流。

我经常说“不要着急,又不急着去死,慢慢来”,因为很多人总是很着急,但着急三天就坚持不下去了,然后颓废十天——人家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不是,他是三天打鱼十天晒网。《大漠祭》出版的时候,家乡有些朋友很快地写了一些东西,让我帮他们看看,我看了之后发现质量不行,就劝他们不要着急,慢慢来。但他们写上一段时间就不写了。直到我出了新书,他们又精进地再写上一段时间,之后又停下来了。所以,直到今天,他们还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作品。这些人之所以不成功,就是因为没有老子的智慧,不知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无论是做人、修道,还是做其他事情,都是这样。能把它变成一种生活方式,你就能成功。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你就成功不了。

文化也是这样。为什么印度的本土佛教会衰亡?因为,释迦牟尼圆寂之后,佛教文化的传播方式渐渐发生了变化,没有成为印度人的生活方式。当然,有些佛教徒也把学佛变成了生活方式,但这只是个别人,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做到这一点。很多老太太早上刚上完香,一回头就和儿媳妇闹别扭,在村里人面前捣是弄非。有些人刚禅修过,离座就开始斤斤计较,看这个也不顺眼,看那个也不顺眼,一直这样。出家人中,也没有多少人把佛教智慧变成生活方式,甚至还有出家人娶了老婆,将信仰变成了工作,“上班”时才穿上袈裟,领上工资,花一百万承包一个水陆道场,赚五百万,然后自己拿走八十万。有时候,有些人还会组织一帮人穿上袈裟骗人。所以,现在被称为佛教的末法时期。这样的传播,其实是很失败的。

释迦牟尼住世时期,佛教的发展很好,从小乘佛教到大乘佛教都不错。但是寺院岀现之后,佛教就开始走下坡路。因为,最早的时候,佛教传播能影响人的生活。比如,一旦出家做比丘,就要严格按照相应的方式生活,每天都要经过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等程序,然后回来,周而复始。我到印度去的时候,发现城市与城市之间离得很远,我们是坐车去的,而释迦牟尼是带着他的僧团走路去的。“千二百五十人俱”,跟在他身边的比丘有一千多人,每次出行,他的团队都非常庞大。他们没有车,需要赤着脚走路,而且乞食的村庄必须能提供这么多人的伙食,否则他们就没东西吃,必须走到另一个村庄去。幸好,当时的印度很繁华,每天基本上都能遇到可以提供饮食的地方,但有时也没有。如果没有遇到能提供饮食的村庄,释迦牟尼就会吃马麦——马吃的麦子,相当于我们现在的燕麦,属于一种粗粮。有一次,有个人说要供养他,于是释迦牟尼就把其他人的供养给拒绝了,但这个人忘了自己的承诺一直没有给释迦牟尼供养饮食,结果释迦牟尼吃了几个月的马麦。而且,不管他们遇到什么样的情况,有没有人供养饮食给他们,他们是否饥寒交加,是否疲惫不堪,都必须保持“三千威仪,八万细行”。所谓的三千威仪八万细行,有一系列的规矩,比如僧衣要好好地搭在身上,眼睛不能东张西望,不能播摇晃晃,必须庄重。这也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走路的时候,他们不能交谈,不能心猿意马,同样要禅修,他们称之为经行。走上一段时间,在途中的某个地方休息时,他们坐着也行,卧着也行,但仍然要观照自己的心,不能着急。遇到问法的人,释迦牟尼就随缘地讲一讲。没人问法的话,就静坐,就享受静坐本身,要静静地、庄重地坐着。

四十九年中,释迦牟尼就是这样生活的。他可以控制的,只有每一个当下,很多事情他控制不了,但他从不着急。有一段时间除了上首弟子没有变心外,很多弟子都背叛了他,因为一个叫提婆达多的弟子反对他,说了他很多坏话,很多比丘都听信提婆达多的说法,追随提婆达多离开了释迦牟尼。后来,舍利弗等人说服了一些弟子,让他们回到了佛陀的阵营。但无论弟子们回不回来,无论身边有没有弟子,释迦牟尼都是那样,永远那么从容。每天,他都托着钵从灵鹫山上下来,该化缘就化缘,化完缘就回到灵鹫山上打坐。他体现的是道本身。所以,弟子背不背叛他,其实跟他没有关系。他甚至不急着传播佛教,也不认为佛教是永恒的,他认为佛教必然会进入末法时代。在这一点上,他跟其他宗教的教主不一样。其他宗教都相信自己的宗教是永恒的。

那么,正法真的会灭亡吗?会。除非把它变成人们的生活方式。但佛教有一部分教义是不可能成为生活方式的,这是其基因决定的。表面看来,它们是有缺陷的。当然,我所说的缺陷,指的是传播上的缺陷,而不是真理意义上的缺陷,因为并不是所有众生都愿意接受它的。单纯从解脱意义上来看,它是圆满的、完美的。但另一方面,它又是拒绝世界的,因为许多人不理解“苦”谛,它必然被一部分人拒绝。比如,佛教对欲望和人类天性的拒绝,也会导致一些人对佛教的拒绝。相较而言,基督教不拒绝任何人,也不拒绝人性中的一些东西。所以基督教传播得很好。但如果基督徒想继续往上升华,就必须具备佛教的智慧。佛教注定是金字塔的塔尖,只有境界很高、追求也很高的人才能到达。有一些大德,比如太虚法师、星云法师,就总想改变这一点,总想通过改革将佛教变成种生活方式,他们称之为人生佛教、人间佛教。这种改革非常好还原了佛教最原始的宗风,可惜太虚法师失败了。如果这种改革能够成功的话,佛教就会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至今为止,佛教在释迦牟尼时代是传播得最好的。当时僧团内部互相监督,谁都不能犯戒,优婆塞和优婆夷也有居士林,大家都按佛教的方式训练自己,按佛教的方式生活,得到佛教成就的人也很多。寺院出现之后,这一切就慢慢地变了,因为寺院出现了住持,住持要维护自己寺院的势力,不同的教派也在维护自己教派的势力,大家都开始排挤别人。慢慢地,佛教中出现了一些作秀的人,他们争夺信徒,互相折腾,最后佛教界变得乌烟瘴气。现在,谁谈起佛教,都会想起那些被人诟病的东西,而佛教真正的智慧和追求,知道的人越来越少。

作者简介: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著名文化学者,甘肃省 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州市香巴文化 研究院院长,复旦大学和上海中医药 大学肿瘤研究所“人文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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