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知何去?今人多不知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当年徐渭乘鹤而去,无人知晓,无人送行。人走了,留下了一座已不属于他的“几间东倒西歪屋”。
今天徐渭扬名四海,“有明一人”,人所共仰。人未归,青藤书屋已物归原主,不知道徐渭有否魂兮归来?
青藤书屋原名榴花书屋,是徐渭诞生和青少年时代读书之所。徐渭与之朝夕相处至少20余年,其后虽多次迁居,但始终念念不忘青藤书屋。他一生中用过许多别号,最常用的则是“天池”和“青藤”,“盖不忘始基耳”。崇祯末年,明末大画家陈洪绶从诸暨迁居徐渭故宅,手书“青藤书屋”匾,从此,榴花书屋之名易名为青藤书屋。
青藤书屋“庭园虽小,清幽不俗”,是一处不可多得的明代民居。书屋之南有一月门,门额“天汉分源”是徐渭手迹。门外是一口古井,门内有个方池,即天池。园西一角的小丘上,就是徐渭钟爱的那一丛青藤了。
当生前默默无闻的徐渭被一位文坛领袖袁宏道唤醒后,青藤书屋也走进了人们的视线。尽管书屋几经易手,但一直受到保护,尤其在清人陈无波购买之后。然而真正使书屋受到重视和修葺还是在建国之后,50年代后徐渭的命运恰好与生前负有盛名的王守仁来了个颠倒,在王守仁点名挨批的同时,徐渭则日益受到重视。
从此书屋所在的大乘巷,石板路上人影渐多,足迹重叠,不复是戴望舒走过的寂寥雨巷,也已非陆文夫笔下的冷清小巷。旅人们怀着敬慕之情踏入青藤书屋,最想一睹的景点大概就是青藤了,并因此留下了不少感动、感慨的感言:
徐渭老宅的青藤树下,我独自徘徊,久久地,不愿离开这天池之畔孤寂的野藤。此藤系后人补栽,而徐渭十岁时手植的那棵,黄宗羲是见过的,山阴教谕陈石麟也赋有诗作,云此古木是“藤花垂青不垂紫,与天一色覆天池。”可见,那颗青藤,至少活到了乾隆年间。……
徐渭晚岁自谓“青藤”,号青藤居士,或青藤道人,或青藤老人。70岁的寿辰之际,他还以此枯藤为题,记下了“写图写藤寿吾寿,他年吾古不朽藤”的诗句自寿。由此我们不难看出,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叛逆精神的天才,对于青藤的情有独钟:与之呼应了半个多世纪的花甲老藤,和自己的野性竟如此相契。寂寞青藤入诗梦,无声丹青诵千秋。同样的挣扎,同样的孤傲,同样的乖张,同样的桀骜……这太多的共性,使这株在空中狂舞而又常青的不朽之树,给予了老人心灵的抚慰,也成为了他艺术生命的一种象征。……
他年吾古不枯藤,这是一个艺术家的情怀,今天若踏进绍兴的青藤书屋,缅怀徐文长的艰难人生,瞻仰那棵藤大若虬松,绿荫如盖的青藤,我们的心会被这位四百年前的青藤老道溶化的。……
细细品味,文长为何少年种藤老来画藤,文中又倾注了浓浓深情,原来,文长已经把自己的人生浓缩于这枝青藤之中,青藤书屋,青藤老人,青藤画派……文长即青藤,青藤就是文长,他老了,夕阳西下,不久就将告别这苦难的尘世,然而他的艺术生命就如这盘根错节的青藤永远地存活这小院之中,这是天地之精华,永远也不会枯萎。……
其实这些外地游客(或许很多绍兴年轻人)何尝知道,他们都被蒙了,在他们脑中的古老青藤已经被偷梁换柱,华丽转身了。
青藤书屋,青藤山人,青藤画派,“青藤门下走狗”……青藤是徐渭的爱,徐渭的情,徐渭的心,徐渭的根。
490年前,青藤为徐渭10岁时手植,枝干蟠曲,大如虬松,覆盖“天池”。徐渭何等喜爱这株青藤,从他在70岁那年写的诗中不难看到他的心情:
吾年十岁植青藤,吾今稀年花甲藤。
写图寿藤寿吾寿,他年吾古不朽藤。
正德辛卯吾年十岁,手植青藤一本于天池之傍,迄今万历庚寅,吾年政七十矣,此藤亦六十年之物。流光荏苒,两鬓如霜;是藤大若虬松,绿阴如盖。今治此图,寿藤亦寿吾也。田水月又题。
明、清以来,到青藤书屋凭吊、怀念徐渭的不乏名人,明代爱国文学家王思任、明代著名思想家黄宗羲等,都写下了深刻同情和十分推崇徐渭的诗文。徐渭之死,他们为之惆怅,同时又向社会大声疾呼,徐渭之后谁能继承正道?“青藤道士既辞世,雅道而今谁与担。“(明 王思任《过青藤宅》)但是,使他们感到庆幸的是,徐渭虽然走了,他手植的青藤依然活着,而且他们深以为青藤是不朽的:
文长曾自号青藤,青藤今在城隅处。
离奇轮因岁月长,犹见当年读书处。
(明·黄宗羲《青藤行》)
山人高卧稽山侧,青青之藤尝自植。
左孥右攫蟠龙蛇,翠黛霜皮老颜色。
(清·刘大申《天池山人青藤歌》)
山人一去几霜星,门巷依然鬼有灵。
池水已消当日墨,藤枝犹似昔年青。
(清·周晋鑅《青藤书屋》)
我来偶涉读书处,藤香袅袅垂几许?
叶翻风起如怀人,花缀雨来如解语。
(清·周元棠《青藤书屋吊徐天池先生》)
谁能料,这株青藤也和徐渭一样命运多舛:早年青藤被雷电劈成两半,一半枯焦,一半还在;可留下的一半也没能逃过厄运,在文革时被数典忘祖的红卫兵连根拔掉。现在游人看到的青藤是后来为了应景,从野外移植而来。董旸所书之“漱藤阿”三字石碑嵌于青藤下壁间。每逢夏日,使书屋处于浓荫覆盖之下,看似郁郁葱葱,其实却是绿得可爱,以假乱真。不朽藤从此灭迹,成了青藤书屋留下的永远遗恨,使徐渭在地下也不安宁。
青藤不知去,但当年的青藤却留在我的相册中。62年前的一个夏日,一群中学生应青藤书屋原主人陈氏后人陈维夏邀请,聚集在尚未正式对外开放的书屋,这也是大家第一次走进这座清幽的庭院。在主人引导下参观一番后,同学们各自择景摄影留念,我就在青藤前拍下了两张照片,没想到这一次竟成为与青藤的诀别。
428年前的徐渭被时代折磨致死,我们也许能够找到原因,但徐渭的心爱物青藤竟被现代越人中的不肖者摧残至亡,又能怎么解释呢?难道这不是在挖掘青藤画派的祖坟吗?难道这不是在挖掘中华文明的祖坟吗?这样野蛮而残忍的挖掘行径,还会发生和发展下去吗?
我茫然回顾,期盼着历史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