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选刊||江西诗人作品选辑（二）
江西诗人作品选辑（二）
三子的诗
驿
别郡城，算来不过月半
时序已是深秋了。沿途的风光看尽
水是幽绿的，山，还是青的
我忽愧不擅丹青，不能涂几笔
同你在三尺薄宣上走过。而前路
犹自迢迢，我还要走的
是你还偷偷念的
舍在我身后的，是你一点点拾的
在深秋，它是镜里的朱颜。在某个驿站
是砖壁上依稀的数行墨字
春衫薄
薄的不是春衫，是
春衫里的人。饮的不是酒，是杯里的影子
虫子唧唧地叫着
更远处，有蛙鸣，有汩汩的流水
也有花在暗地里开着。暮晚时分
他看过那些植物，四月栀，香艾，蛇舌草
现在，他坐在自己的空里。
拢一拢春衫，他觉到了凉
有那么一个片刻，他几乎要忘了它们
焦 桐
雷电落于此木，重一分，为炭，
轻一分，可以为琴。
俯仰之时，有手指在焦尾上划过，为擘，
为抹，为勾。
眼前为奔马，为流水，为浮云。
若雷电落于此木，
轻一分，为琴。重一分，可以为炭，
为指间的灰烬。
江子的诗
非典时期的爱情
非典时期的爱情是柏拉图式的：
相信精神的盛宴
不要身体的狂欢
一对相爱的人已经习惯在电话里交谈
或者于邮箱里相见
他在信中写道：我爱你栗色的头发
爱你眼影画得很重的双眼
爱你口红冷色的嘴唇
爱你无论有无病菌的双肺
信的末尾，他渐渐变得言不由衷
而见面的次数在减少
相约已久的春游被迫取消
(两个习惯斗气的人在此点上竟达到了惊人的一致)
如果推迟，那该是另一个季节
或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日子
第三者在门外徘徊（哦，幽灵般的柏拉图！）
习惯于夜晚跟踪的人在床榻安睡。原因是
婚外恋有了一定程度的减少
而两个认为感情破裂的人把离婚的日子一推再推
说不定，他们会从此白头偕老
就像偷情的人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我必须把隐藏在这个比喻背后的真相托出：
是偶尔的咳嗽
给两个望穿秋水的人的相见
带来了某种程度的难堪
哦, 亲吻是不提倡的(握手之后要勤洗手)
如果要，那要付出百倍的勇气
却要减少成吨的激情
平常暧昧的湖边格外静谧
就连柳树也拉开了距离
只有隐形的幽灵在徘徊
哦，是他，就是他
患病的柏拉图
干咳不断的柏拉图
肺部笼罩阴影的柏拉图
就是他，在这个春天
把两团冬天的月光覆盖在我们脸上
鲁 迅
我首先是阿Q、润土、孔乙己和疯狂症患者
是浙江绍兴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
或是浙江社戏中的一个小角色
作为一个病人
我干过用人血馒头治病的事
为此我花掉了所有的银两
疾病不仅无法减轻，反而更重
摇曳的炉火。窗外潮湿的气息
深入骨髓的中药气味。一把腐朽的大师椅子
我病入膏肓。我已决定背水一战
一把手术刀亮出逼人的光
医生和病人的双重身份
使我陷入难堪的境地
我在自己的悖论中放弃了“树”这个上升的词
而选择了“迅”这个行走的词
迅。奔跑的小兽。内心的十字架
我的使命和宿命
我是怀疑论者鲁迅
也是悲观主义者鲁迅
我是一个人的鲁迅
也是千千万万个鲁迅
是用自己的肌体体验疾病和医治的鲁迅
是练习用捆绑的双手击打和反抗击打的鲁迅
我知道我的病因，我弯曲的脊背，矮小的个子
和隐藏体内的痼疾
多年前的一句咳嗽被风吹荡成呐喊
多年前的一个伤口成为死神的居住地
在与自己的搏斗中我积劳成疾
一九三六年我死于肺病
一个病人的死亡意味着他永远卸下了疾病的重负
一个医生的名字在他死后仍被到处传颂
这表明这个世界仍有许多疾病尚未痊愈
他的行医生涯还远没有结束
古镇的义务讲解员
他熟悉这座古镇的历史熟悉
它迷宫似的布局青石门楣上的典故
遗物上的尘埃
和木格花窗上的月光
就像熟悉他衣服上的皱褶
和指甲缝里的尘垢
他拥有可供夸耀的身世并且
从爱讲黄段子的历史学家口中获得了
先祖行踪
在梦中，他反复与衣冠图上的先祖相遇
有一回他在其中看到自己的面影
宗祠的神龛供着写了他名字的牌位
他有了言说的欲望
大段背诵宗谱上的文字，他不由自己
在明朝的戏台和清代的官邸之间
他陷入了自我言说的困境
像门神伪装的一个梦魅，或者
陈年尘埃中的一个幻影
他总是尾随在游客的身后
或者突然出现在我们中间
哦！他的乡音多么难懂像是古音
与其说他在解说，不如说他在倾诉
而更多的时候，他在青石板上的阴影中
蹰躇，自言自语
周身充满凉意
像尘网上的一只蜘蛛
或是一个古代的幽灵显形
像一口古井凭籍一只木桶抵达井台边的阳光
一个古镇的义务讲解员绝望中
用舌头拯救自身
如果他沉默，他将被身体内巨大的黑暗吞没
我遗失了很多故乡的地名
我遗失了很多地名——
在梦中，我常常去那些地方
游荡。我知道有时灵魂将出走
田间，荒岭，森林，河滩
我相信那些遗失的地名
有呼吸。有风吹。有静默。
父亲被埋葬的地方
有几棵老松树、几棵椿牙树
我总相信父亲就在树下张望
我无数次地梦到他
如我无数次出走在有月光的夜晚
孤独且心酸。我遗失了父亲
像遗失这些烙印在心间的地名
灵魂里的地名
请你们像我父亲的骨殖
种在故乡也种在我的血液里
我漫步到灌木丛生的野郊
我漫步到灌木丛生的野郊
我和它——
春天的晦暗部分，均带着昨天的身体
黄昏的尘迹手挽手靠近了
残云，倦怠的河流也合拢了
白天的伤口。而另一个梦即将打开
正如大地的孤寂从四月过渡到五月
我漫步到灌木丛生的野郊
不止是我，还有众多
未曾熟悉的生命，想把一切都交还给你
汪峰的诗
二 胡
沿两根丝弦。我为美娥栽了两垄油菜
在琴弓的田埂上来来往往
我准备了一生的时间施肥、浇水
油菜花儿。月地里，你幽幽地开
你幽幽地开
二胡中的油菜。田垄像一个盲琴师
它饱满的音乐刚被一群麻雀啄空
我要告诉美娥
披霜的盲琴师。像
高悬在院墙上的一串串爱情正一点点剥落
当它回到土里，变为尖尖的芽叶
那是内心的痛楚从盲眼中流出的泪水
我在二胡中
模拟油菜。我要告诉美娥
我在油菜的心中想着她
风吹开曲谱和稿纸。一扇扇窗打开
我的痛楚也是盲琴师的痛楚。向往远方的音乐和田垄
田垄上的美娥。手握春天
头顶花冠，口含蜂蜜
艺术呀。我永远是一匹孱弱的马
放逐在盲琴师手上。饮下音乐 泪雨交流
琴弦上的油菜
一垄躺倒或另一垄站起
一场大雪从屋檐倾压下来
我的盲琴师 两手空空
二胡卧在遥远的月下像一条冻僵的河流
那是我美娥怀里油菜茎里的河流
生命呀。难道我的热血不再滔滔，穿过盲琴师眼中的
冰雪和悲哀
再度抵达二胡
油菜花儿。音乐的梦中，你幽幽地开
梅
一点。两点。三点
黑色是病
红是血
梅。驿外断桥边正是雪的意境
落泊书生怀揣玛瑙不敢把子夜的灯点燃
梅。我牵着宝马香车等你
黑暗中没有语言
一个手指被寒风划破了
血正在下滴
梅。这样的夜晚需要我们紧紧地相握
赶考举子一天天枯瘦下去
长安尚远。梅
你的病痛让我垂泪
你的困苦 重重迭迭
让许多人看清了伤口和风骨
像几千年后锤迹斑斑的铁画
许多冬天。凭
一两根疏枝就抵挡住寒窗的积雪
如今。一个手拿梅枝的人向我走来
面色潮红。身影浮动
为博得爱情删削多余的枝节
使艺术更为纯粹
梅。我牵着宝马香车在驿路上等你
前途曲虬。让我们结伴到更寒冷的长安去或者
就踅回久别的亲爱的江南
琵 琶
乌江是一根弦
香溪是一根弦
浔阳江是一根弦。还有一根
是你的脉息
琵琶。你的琴音滚滚而来
古典的曲谱
转眼间湿成了几支冷梅
抱琵琶的女子。你的面目沉郁、细致
仿如梅花的寒香
折枝的女子。你的眼泪
到底为谁奉献了干粮或细粮
空庭向晚。玉石里的音乐绵绵若渴
手指落向大地的肩头诉说不尽的沧桑
我熟稔古代的圣贤。常常隐到一根弦上
躲避激流、险滩
琵琶的年代里。像美人命若游丝的身躯
被无情的手指戳伤正一点点消散……
一个残酷的帝王。使琵琶出了塞
一个失败的英雄。使琵琶断了弦
一个怯弱的书生。使琵琶泪湿春衫衣袖
抱起琵琶。有一种彻骨之爱旷世之恨
品相中手指沉沉如水
一挑一捻。琵琶又当别抱。今夜
让我再一次聆听江河 嘈嘈切切
林莉的诗
让我说一说悲伤
已经找不到更多的词语了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我相信，它与独自有关与危险有关
与钢铁有关与一截木炭的黑有关
但它一定不似我异质、善变、分裂
当我突然说出：谜。它就敛聚起大雾
布满荆棘和毒性
从形容词切换到名词
再像动词一样迈出长长的腿
它不在别处，只在我的胸腔
枕 木
我的错误在于过于轻易地相信了远方的存在
远方是一件痛苦的乐器，多少年后我如是说
我的心一直在一段枕木上，被谁从背后推远
当我再一次看到“枕木”这个词语
多么羞愧，我还会忍不住要命地颤栗
我又一次好了伤疤忘了痛，痛哭着以为
在春天秘密的丛林里，唯有它替我死
替我静默，等一只钢铁的野豹子送来
复活的咔嚓声——
那些看不见的花朵
那些看不见的花朵
会被谁看见？
当我写出它们，它们比我窗前的月光白
比月光之外的夜晚黑
犹如墨迹中隐匿的一片盐霜
将我一次性的掩盖、颠覆
可以从一朵花开始猜测
一个妹妹在四月的山坡上奔跑
一个妹妹跑上雨中四月的山岗
一个妹妹从雨后四月的山岗上失踪
饶祖明的诗
洗炭的人
这个冬天
十亿人用铁钳把炭投入火盆
一个人在白天的河边洗炭
我说炭的内心如黑夜深藏光明
那人便卷走我一生的阴暗
离室穿堂，没入户外冷峭的风中
涉过大片的雪地之后
学习洗衣女的姿势，在水边耐心蹲下
他洗黑的河水
一定流经我的屋前
在最初，炭在他皲裂的手中变小
越来越小，最后消失
我听说的光明是他空空的双手
这结果使他哭泣着掩面返身
洗炭的人，如今你在哪里
这个冬天
十万人在风中打我门前经过
我只想把一人让进屋
陪他在煨红的火盆边坐下
洞穴之美
乱草丛中，洞穴一经发现
便立刻成为万物的中心
洞穴里的黑暗是史前的黑暗
洞穴里的秘密是最后的秘密
幽深的洞穴一定通向哪里
当我们深入，沿途是蝙蝠、百脚虫
最后遇见一条蛇，盘踞在一堆骸骨之上
这多像我们正在穿过，又不可退却的
一生：我们自觉地改变
并将更多的洞穴堵住。譬如
一支吹奏的长笛。一双失聪的耳朵
但我们还是不能闭嘴，停止赞美和辩解
看！那年轻女子，皮肤多么光滑
而法庭上的杀人犯，也只不过
在原罪的部位，找到洞穴。
秘密的洞穴，在夜晚通向光明地带
那里的大火烧毁了真实的夏季
那里叫喊的人，吐不出声音
一个自言自语的人，望着那里的秋天
他的声音来自更深的洞穴，接近真理——
“我只是活在一个人的梦中
可那人随时都会苏醒！
请把我一生走过的道路竖起来
我一生的行走都是为了靠近你！夫人
当我老了，请把我一生走过的道路
拉直，竖起来———
你居住的城就是天堂了
你就是天堂里的仙女了。夫人
如今我已无法描绘你的鼻，也无从打听
你的下落。我的一生都在把路走弯
如果道路向下，你已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
如果道路向上，为什么我不能靠近你
一路上我乘坐的车船，住过的客栈
吃下的稻黍和做过的美梦
他们每次都收取了我的金币。夫人
我做这一切，都只为看你一眼，就一眼！你算算看
如果嫁给我，我说是你少女时嫁给了我
我们是不是天底下
最富有的人！
可现在，我还稳定在原地仰面痛哭
夫人，是不是你根本就不存在
还是我已经不会爱了------
沉默的天空传来滚滚回音——
“这头驴，这头只会在原地打转的驴！”
婧苓的诗
洼 地
我想应该是在八月
鸟儿还未返回，只有斑鸠、小山雀
栖立灌木、松枝上。地稔
从浅草和幽暗的坡面探出花朵。
野苋、乳草，覆盖
烘干的土壤。远处阡陌交错
隐现梦的边境。那渐渐被我
遗弃的生活，规戒，怜悯
无所知的混沌与禁锢。
我不善于推理，我的本质偏向中性
之前我所思索的
仅是一种幻景或形式。慢慢尝试，承受
难以捕捉其间意味。
我渴望新的城邸
穿过枝条的雨滴和蝉声嘶鸣
那里，记忆之网打开
而我的邻人始终沉默不语。
秋 天
阳光清澈，沿着石阶
和蔓草的阴影生长。
空气滞重而虚弱，似有什么
在沉溺，在塌陷。
腐朽的悲情主义。一缕细烟
冲击酸楚的神经。
原野上，薄暮、篝火正浓
它延伸的触须
将一个久病的人紧紧围困。
“小铃铛，我回来了”
她呼唤昔日的草丛、灌木、松枝
穿越虚无的幽灵和小兽。
没有什么令你犹疑，恐惧
事物发生改变，死亡从遗忘中返回
获得四季的重生。
她经过的地方，斑鸠鸣唱
光环闪耀，纤细的丝网
在草茎上摇晃不停。
欢 欣
春色汹涌。山草青青
人生过半，又进入明澈的时日。
似乎世间的寂寞与繁热
不曾离去。悲伤与欢欣也长久伴随我们。
现在，我抛下了我的面具
它多情，诡异的道具，折磨并限制
我们日渐混沌之心。
我必须使自己更强大
以分散怜悯和痛苦。它降低了我对生活的诉求
变得无知，模糊。
在别处，我将为我消逝的琴音
祈颂，为我空乏的梦加冕。
熊国太的诗
一具空壳
多年前，那些收购古董的人
纷纷来到我的乡下老家
他们收购银元、瓷器、字画和古铜镜
后来，他们又疯狂收购
桌椅板凳、雕花门窗和木制床架
一只明代的痰盂
一只清朝的木制尿桶
也被收购古董的人搬出了深山
弄得我的家乡
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
像个没了灵魂的人
现在，收购古董的人已不知去向
但强征者却来了
他们对所谓的古董已没有任何兴趣
（事实上古董已找不出一件）
而只对一件粗陋又缄默的东西感兴趣
那就是乡亲们的土地
命一般珍贵的土地。我婴孩时
吮吸过的奶水
是从她的怀中汩汩而出的……
肺矽病人
他的脸庞毫无光泽，呈青褐色
说话声音细若游丝
从远处看，他不太像一个重症病人
只像一个营养不良者
其实，他的胸部面积越来越窄
二氧化硅的粉尘堆积在他的肺泡上
肺组织已全部纤维化
就像他家用来垒猪圈的土疙瘩
医生私下对他老婆说，他已病入膏肓
需要开膛洗肺。如果久拖不决
生命肯定难保。如果
要做手术，医药和手术费用比较高
而若干年前，他壮实如牛
臂力无人企及
家族祠堂里那块一百公斤重的练功石
他能轻易地举过头顶
如果掰手腕，方圆几十里无对手
为了赚钱盖一幢三层楼的混泥土砖房
为了给两个儿子娶上媳妇
他一直在福建的铅矿和采石场交替打工
时间长达二十六年
他是我的一个堂弟，姓熊，名国栋
多年前我上山打柴的伙伴
多年后，我急需治病的兄弟
我递给他五千元时，他的双手不停地颤抖
浑浊的眼里噙着打旋的泪花
国栋兄弟，原谅哥无能
哥没办法把你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土地之殇
化肥施得太多了
作物产量很高，可土地已被污染
就像罂粟花看上去很美丽
其实，她的花朵和果实都很毒
农田里的土壤，流水中的大气
重金属镉已严重超标
其它元素，譬如砷、铅、铬
还有农药，均超过了国家标准
有人说，土地不是被污染了
而是得了癌症晚期
就像一个晚期癌症病人已无药可救
我故乡的果蔬看上去也很美丽
桃花开得过于鲜艳
梨花白得耀眼。没等丝瓜花开到极致
南瓜和香葱就被城市抢购一空
土地得了癌症，一切已不可挽回
果蔬之花很美
她内在的毒素已渗入你的血液……
（本期组稿：熊国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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