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表(上)
英雄表
文章来源:《解放军文艺》
三姨是在那天下午赶到表哥的部队的。那天部队准备给表哥开追悼会,三姨一进营区,看到每个人的脸上没有电视电影里的那种亲切的笑,她的心马上飞到空中去了。那张“有事,速来”的电报还揣在三姨右边贴近胸口的袋子里,她很想把它拿出来再看一下,但是还没容她的手抬起来,一前一后两个肩上挂星的军人快步走过来扶住了她。三姨的心便剧烈地跳起来了。
军人的手很有力。三姨挣不脱。她开始一个劲儿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军人对望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三姨感到他们扶自己的手力又大了一些。接着,她看到年轻的那个军人眼里涌出泪花来了。三姨便感到有一片片的金花掠过原野,眼前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三姨快步地随他们穿过人墙,那些人墙都一动不动,像是故乡路两边的高梁。三姨感到她走过时,两边像风吹似的有叶子摆动,后来她才知道这是那些年轻战士们的手,他们在她走过时向她敬礼。
三姨于是想在人墙中寻找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窦峰同志——表哥当兵后我们一直称他为同志,因为他第一次写信回来,一律把我们这一辈的人戏称革命同志。这事在当时有些幽默。可现在不行,现在我的三姨正在从那些人墙中寻找属于她的财富——那是她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三姨发现他们的脸和她亲爱的儿子没有两样,他们一个个年轻而又挺拔——像冬天里的白杨树一样。三姨走在人墙中忽然感到一阵幸福,但这种幸福以没有见到我的表哥窦峰同志而告终结。三姨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恍惚起来。她看着扶她行走的那两个人的脸,那两个人的脸黑乎乎的,只有两挂泪水清莹,像是泉水似的不停地向外涌着。三姨心里闪过一丝不祥之兆,她手上的那个小包终于掉在了地上。
三姨站住了。她看到一个更挺拔的身躯向她走来,她看到了部队的营房上挂着一排黄纸,黄纸上写着一行规规矩矩的大字,三姨突然感到眼前一黑,思想就不知跑到哪个地方去了。
好久好久三姨醒来时,才忆起那几个大字是:深切悼念战友窦峰同志。
三姨的第一个念头便想,自己这一生算是完结了。三姨感到自己马上便瘦了下去。
事实上三姨真的瘦了下去。有一些日子我看到三姨再也不像过去的三姨那样漂亮了,她整天坐在小镇上,脸上笼罩着悲戚的神情。小镇那些天仿佛总爱下雨,从雨中走过的人们看到三姨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便上前去劝她。三姨不说话,但她的眼圈红着。人们便站得远远地悄悄地落下几滴泪来。这个镇上的大美人的这副样子,自然引起了许多多情而又善良的男人的关注。他们伤心地看着三姨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他们无能为力。因此镇上的女人们窃窃私语,而男人们则拼命地抽烟和喝酒。我从镇上走过时,再也见不到往日那种欢乐与祥和。往日的镇上,据我母亲说,人们都以与三姨打一声招呼和说上两句为乐。
你三姨瘦了。我母亲说。
她的确是瘦了。我父亲也说。
于是那些天我母亲陪着三姨流了好多好多的眼泪。我弟弟总是好奇地看着她们。尽管他不知道她们为什么流泪,但那时我弟弟刚上数学课,他说她们的眼泪的体积可以装满我家门口的那口大缸。我弟弟还想和我姐姐算汁泪水到底是用平方米还是用立方米计算,结果话刚一出口就挨了我姐姐一个重重的耳刮子。我弟弟当时就哭开了。要是在平素,我母亲肯定要打我姐姐几下,可那次她只是漠不关心地看了看我的弟弟。我弟 弟只好不哭了。
我常常站在三姨的屋子边,看着她坐在那个白白的圆椅上独自悲伤。等没人时,她便哭开了。我走上前去,抓住三姨的手说,三姨,别哭了。我求求你别哭了。
这一说三姨哭得更厉害了。她一哭还把我紧紧地搂住。于是哭的人由一个变成了两个,最后变成了一大群。
有一天我们上课,老师让我们给英雄下一个定义。我们说了好多种说法,但没有一种说法让老师满意。当我们惶惶地看着老师时,他说,像窦峰同志那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是英雄。
于是,我们开始寻找我表哥的英雄事迹。
我表哥窦峰入伍走时刚满十七岁。他是解放后我们镇上惟一一位当兵的人。我们镇上曾经出过不少英雄人物。但他们的名字只在烈士表上,没有一个人活着走回来。四里八方的人都说我们是一个红色村,出去参加革命的人比种田种地的人还多,但是他们出去后没有一个人走着回来,也没有一个人给这块土地带来过任何的幸福。倒是邻镇里活着回来的一个人,有一次回乡时后面跟了好多人与好多车,我们镇上的人便在那天几乎全部哑巴了。我们镇的人眼睁睁地看着邻镇的人放鞭炮、跳秧歌,全镇的人都陷入了深深的失落,最后除了我们这些玩泥巴蛋的,大人们好像都失眠了。
表哥要去当兵时,外婆还与三姨吵了一架。因为外公当年走出去时撇下外婆同样没有活着回来。从那时起,长长的梅雨天仿佛盖在了外婆的心里。外婆说自己当时恨透了。可恨透了的外婆还是照旧把外公的相片镶在一个大玻璃镜框里,摆在家里显著的位置上,每天烧香烧饭烧水地跪拜着。我母亲说,外婆至今坚决不领政府每个月发的那八块钱,这一点在我们镇上曾引起过大家的议论。
镇上的人说,为什么不领呢?反正我们镇上的人为革命做出了牺牲,谁也没有享受到什么。
他们都认为幸福都让城里的那些人享受去了。
外婆对此表示沉默。她毫不理会人们的说法。
我母亲说,镇上的人们之所以这样说,是他们怕人家说他们还没有一个老太婆有觉悟。
也正因为如此,镇上的人看到外婆时,脸上带有了别样一种尊敬的表情。
外婆在表哥要当兵时说,你知道这个镇上穿军装的死了多少人吗?
表哥说不知道。外婆说,那我告诉你吧,连你外公在内,一共是三千四百二十三个。
我表哥吓了一跳。那时他也年轻,镇上的人口现在加起来也不到这么多。于是他把目光投向母亲也就是我三姨的脸上。
三姨说,让他走吧,男人成天呆在这个小镇有什么出息。
难道说像你男人那样就有出息吗?外婆说。
外婆把脸调过去不理三姨。三姨低下头来。她把目光投向香案,香案上挂着她丈夫——我的姨父,一个曾当过警察的中年人。相片上姨父看起来很英俊,他高大而又威猛,不像我们镇上其他男人那么瘦小。这个威猛的男人我小时很少见到,他在城里工作。到后来我更见不到了,因为他在一次追捕中中弹,中了弹的姨父一个跟头便从高楼上摔了下来,后来便被人称之为烈士了。
你姨多不幸啊。我母亲那时经常这样对我们说。而现在我的父亲说,人生的三大不幸,全叫她赶上了。
我没有想到表哥会出那样的事。在我眼中的表哥一直是优秀的。他在读书时就对我说过,长大后,他什么也不做,就做一个英雄。
我上高中的大姐那天在场,她说,现在哪里还有英雄呢?现在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
我表哥对我大姐的话不以为然。他对我大姐说,有一天,你会看到我就是个英雄。
我表哥说这话时斜着眼看着我大姐。我大姐沉思了一会儿说,也许吧,不过我可不希望你像你父亲那样。
表哥沉默了,他的笑凝固在那个黄昏里。我看看他,又看看大姐。他们的脸上都写满了严肃,我便垂下睫毛了。我不敢看他们,因为他们的脸上越来越严肃,像我们的数学老师一样。而我们的数学老师,常常让我们害怕得要命。
我一直记得表哥走的那天,我们镇上把他当兵当成了一件稀奇事。我们因此没法阻止人们的关注,因为镇上在解放后二十年才出现一个当兵的,自然会引来人们各种各样的议论。
走前的那一夜,我们都没有睡着。我表哥说,到了部队,我一定要当一个英雄。我从来没有见过英雄,见过也只是在电影和书里。我不知道我们镇上牺牲的那些人算不算英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也没有看到有人写过他们。那时在我们的眼里,那些英雄只与他们的名字和每个月家属可以领来八元钱联系在一起,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生前曾经干了一些什么样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记得表哥走时,极为潇洒地挥一挥手,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和接兵的人头也不回地跳上车走了。那时我站在人群后面,踮起脚来很想再看一看他,可是他的视线只是轻轻地扫了扫人群,好像看到了我也好像没有看到我便走了。
为了这个,我有一段时间心里涌积着委屈。我后来在给表哥的信中诉说了这一委屈。我说,你即使是去做英雄,也该看看你的弟弟吧。
但我表哥在回信中却没有提英雄的事。每次,他的回信都很短,而且每次都说很忙。我问表哥忙什么,表哥同样没说。他说部队上的事情,我不该问的不要问,他不能说的绝对不说。
给我的印象好像什么事情一不小心都成了秘密。就是因为秘密,我对表哥更加崇拜了。可表哥的行为,让我在好长的时间里,产生了一种部队上总是忙的感觉。我仿佛每天看到我表哥在训练场上练擒拿格斗,仿佛看到他的身上总是淌满了汗,仿佛看到他拿的枪随便那么—抬,便有一个敌人要在对面哭着倒下来求饶……
事实上,这个英雄的形象是这样的,因为我家里有一张他寄来的照片:看上去他比以前胖了,胸脯鼓鼓囊囊的,肌肉很发达,眼睛很大,眉毛浓黑浓黑的,嘴上很有棱角,鼻子高了一些,特别是手,大得让人害怕……
可我母亲说,这孩子有出息了。
我父亲附和着说,是啊,是啊!
我心里尽管很高兴,可是不知道表哥到底出息在哪里,只知道他看上去很英俊,一年不见便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我想,到部队不只是吃苦,原来是还可以长胖长壮的呀。
那时我三姨经常到我家里来,与我母亲聊天谈起表哥时,脸上总是满满的抑不住的兴奋,她说,像他父亲,像他父亲!
他父亲——也就是我的姨父,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我还真的不太知道。因为他一直生活在城里,而三姨却一直住在镇上。我们平时很少看到他回来。每次,母亲问起三姨时,三姨便说,他忙着呢。我那时只知道姨父是一个警察,看上去很温和,我一直认为温和的人是当不了警察的,但事实上姨父这个警察当得很好。他活着的时候,我们那个县城的人基本上不必担心安全问题,也从没有出过什么太大的案子;因此在他死的时候,我们那个县城里的人几乎是倾城相送,把三姨感动得哭过气了。三姨在给姨父送葬的路上曾对我表哥窦峰说,你爸活得值啊!
三姨说这话时我刚好在场。她的目光温和地罩在表哥的身上,丝丝缕缕,都饱含着爱。我看到表哥好像——夜之间长大了,他的目光中已经有了不属于他那个年龄的忧郁。他扬起头来看天,嘴角上带着一个少年特有的倔强。我奇怪于他竟然在他父亲死时,并没有掉过多的眼泪。
表哥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一家的亲戚都像外婆那样哭得死去活来,只有三姨,也像表哥送葬的那天那样,把温和的目光罩在表哥的身上,没有哭也没有悲戚。她坐在那儿,基本上没有看别的人,只是把目光粘在表哥的身上,看着他兴奋地跑进跑出。
只有我外婆,哭得像死去了似的,差点闭了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