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义：先生已逝，功德长存

岁岁清明，今又清明。

乡下每逢清明，家家户户都要去祖坟挂“清”，给逝去的祖先化些纸钱以表思念。我们家除了祭拜祖先，还有一位江先生则是每年甚至是每月都要祭拜的恩人。

我七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将近一个月时间过去，病情越来越重，四肢开始蜷曲，衣服都无法穿到身上。当时的乡下信息闭塞、缺医少药，邻居虽然有一位小有名气的赤脚医生，但也无计可施。家人成天以泪洗面，我虽然不太懂世事，但随着死神的脚步日益临近，一种求生的本能让我天天跟着大人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正在山穷水尽之时，江先生来到了我家。

江先生名叫江明甫，是一位草药先生，时年已近80岁高龄，常拄着一根酸枣树做成的烟杆当作拐杖。他每年都要到我们所住的大山里采挖草药，并给四乡邻里望闻问切、无偿治病。我从小就和他熟悉，因为他年龄比我爷爷还要大得多，所以称他“江祖祖”。江祖祖很喜欢我，只要来到我们家，就要抱我一抱，还时不时把从悬崖上挖来的一些草药根塞进我的嘴里。我一嚼，味道居然是甜的，而且每次给的草药根都不同，甜味也不一样。江祖祖一边让我细嚼，一边对我家大人说，这些东西就生长在附近山上，到处都是，可以多去挖点回来，大人细娃都可以吃，可以化食。就这样，家人们渐渐认识了几位草药，学到一些常识，用以解决日常生活中的小病小痛。

江祖祖当年到我们所在的生产队，按照习惯应该是借住在河边一户人家，便于直接去河沟两边的山上采药。这一次，他把采药工具放在那户人家，茶都没喝，就直接来到位于半山腰的我家，进门就问我妈妈，你们家的娃娃怎么了？这些是妈妈后来讲给我听的故事。

当时躺在床上成天昏睡的我，只是透过房间的木板，突然听到妈妈哭喊“江先生快救命”。

江祖祖让妈妈把我抱到室外，先是摸了摸我的手，然后看了看我的眼睛，埋怨妈妈说，你们怎么不早点让人给我带信？娃娃病成这个样子，要不是我来得巧，娃娃就可惜了。

江祖祖接着说，这个娃娃是点了穴道，点的怀盆穴。我带的药正好有一味可以治，但是很难吃，又苦又麻，如果直接吃，怕娃娃受不了这个苦，最好是用蜂蜜、糯米拌上药粉做成丸药，娃娃吃起来好受一些。

还没等他们说完，又是求生的本能让我脱口而出“直接吃，好得快些”。妈妈马上倒了一盅热水，随即把药粉放在我的嘴里，再喂我一口热水，我直接吞下，完全没有顾及苦涩麻辣满嘴钻的感觉。

江祖祖说，七天以后，娃娃的右手倒拐子（肘关节）上会起一个气包。再过七天，气包会跑到手颈子（腕关节）上。再给你们说几位药，你们这里可以挖得到，到时捣成药浆用布包上，慢慢就会好转。

恨病吃药。七天以后，肘关节内侧果然起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气包。爹去山上按方挖回草药，捣碎给我包上。又是七天以后，气包果然转移到了腕关节内侧，再用草药包上。随着气包的渐渐消退，我的病情也慢慢消除。

我的病情稍微好转后，江祖祖再次来到我家。他一进门就拉过我，让我坐在他怀里，用手指按在我肚脐下的一个位置说，这就是怀盆穴。接着问我是怎么碰到了这个穴位？我想了好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他继续说，人点了穴道后发病，快则三天六天，慢则六六三十六天，更慢的要到三年才会发病。你想想，应该是在一个多月前，你把肚子下边的这个穴位给碰到了。

我回忆了好久，才想起可能是在一次课堂上被“点穴道”了。我对珠算很感兴趣，老师便让我教同学珠算。我因为个子太矮，每次给坐在窗户边的同学演算的时候，只得双脚离开地面，用力趴在课桌边上，肚皮自然就挂在课桌边上，估计就是那个时候把“穴道”给碰着了。

江祖祖说人身上的穴位很多，还说要给我带一本专门治点穴道的书。然后对我妈妈说，这个娃娃以后让他学医吧。从那以后，我就学背脉诀歌、小儿推拿歌，虽然还不能完全准确理解其中的意思，但出于对江祖祖神奇医术的崇拜，却拼命用死记硬背的功夫去“硬学”。江祖祖送给我的那本专治“点穴道”症状的书，好多字我也不认识，但一直视若珍宝。

从那以后，江祖祖再也没有来我们生产队采药。听妈妈说，江祖祖年纪太大，走不动了。直到江祖祖去世，也没能见到他老人家。我学医的事也因此被搁置下来，但我一直没有忘记我的救命恩人。直到现在，只要身体偶有不适，我都会第一时间想起江祖祖，想起他当时同乡亲交往、为邻里治病的情景。

他没有学历文凭，没有执业证书，没有学术论文，甚至没有良好的卫生习惯。我总看到他把旱烟杆放在自己的嘴巴里叭上几口后，直接递给坐在旁边的人；旁人叭上几口后，又回递给他，他也直接放在嘴巴里继续享受烟叶的美味。当时，我问妈妈，他们连烟嘴上沾的口水都不擦，是多么不爱干净、不讲卫生。妈妈说，江先生的口水也是药，能够吃到江先生叭过的烟嘴就是吃百草药，可以百病消除、救人性命。

多年前的一天，妈妈说，去世多年的江先生托梦说他有三个名字，一个叫江明甫，一个叫江法印，一个叫江圣堂，只要你们家人有什么病痛，随便叫一声任何一个名字，都会保佑一家老小福寿康宁。于是，妈妈请人专门为江祖祖塑了一尊小像，供奉在神龛之上作为家神祭拜。

妈妈嘱咐我们，江先生治好过无数病人，一生从不求回报，也不求功名。祭拜江先生不是愚昧的迷信，而是永生的感恩。

岁岁清明，今又清明。

恩人神灵，至若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