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文三师 肖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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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报2021-03-02
今年是我的母校汇文中学建校150周年。这是当年美国基督教会办的一所老校。1959年建北京火车站,占据了它大部分校园。1960年,我考入汇文中学,报到的时候还是到残缺的原校址,入学时,已经进入崇文区火神庙的新校址。火神庙早已不存,以前这里是一片乱坟岗子,汇文新校矗立在这里时,前面的新开辟不久的大街起名叫幸福大街,火神庙,后来更名为培新街。汇文中学,带来一个新时代清新明喻的街名。
我从初一到高三,在这所学校读书六年。高三时,我在5班,王瑷东老师是高三(4)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并不教我。到北大荒插队第一次回北京探亲,我去学校找曾经教我语文的田老师借书,在语文教研室里没有见到田老师,见到了王老师,她向我打招呼:你是找田老师借书的吧?你要想看书,我家有,到我家来。说着,她把家的地址写给我。我到东单的新开路她家,她借给我《约翰·克利斯朵夫》《红楼梦》和《人间词话》。特别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几乎成为我走上写作道路的启蒙书。我和王老师长达五十余年的交往,就这样开始了。
去年,王老师年整九十,依然健康如旧。她所教的高三(4)班同学为她祝寿,全班同学都找齐了。自1966年高中毕业,已经过去了54年,世事跌宕中,同学早已风流云散,能够聚齐,实属不易。王老师却觉得并未全部聚齐,她想起了赵同学。
1965年底,赵同学突然在全班同学的众目睽睽下被警察带走,以“猥亵幼女罪”被发配长春劳改。这件往事,触目惊心,一直盘桓在王老师的心里。赵同学品学兼优,初中毕业优良奖章获得者,保送汇文中学,怎么一下子沦为阶下囚呢?但在那样一个有口难辩的极“左”年代,她只能沉默不语——她自己被扣上那么多莫须有的罪名而被批斗,也无力反驳。但是,她坚信赵同学是清白无罪的。当年,作为赵同学的老师,她无力阻止这样荒诞行为的发生,现在,应该找到赵同学,起码让他在当年高三(4)班的全班同学面前,让大家知道他是清白的——她无法忘记那时赵同学望着自己的无辜而悲伤的眼神。
王老师开始寻找赵同学。这成为90岁这一年王老师要做的一件大事。她对我说,当年自己对全班同学解释赵同学被劳改的事情时只能含糊其辞地说“这是青春期好奇心理所犯的错误吧?大家要引以为戒”。几十年了,这件事一直埋藏在心里,我要给全班同学一个交待,也给自己一个交待。我已经90岁了,我不能再违心了,想做的事就去做,不给自己留遗憾。
寻找55年前被注销北京户口的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不必细说。架不住王老师桃李满天下,可以帮她如海葵的触角伸展到大海深处,一身化作身千百;更架不住王老师心如铁锚,坚固地沉在海底,等待远航归来。终于,在去年的年末,王老师找到了赵同学故去父亲户籍上有一女子的登记信息,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电话号码。王老师迫不及待打过去电话,问接电话的女子知道不知道赵同学这个名字?对方说那是我大伯!但是,她没有她大伯的电话,说他在河北迁安,他的儿子在北京工作,她问问后再给王老师回电话。5分钟过后,电话打过来了,没有想到,竟是赵同学打过来的。
王老师告诉我:赵同学那个热情劲儿,甭提了,就像跑丢的孩子,被找回了家!
一个只教过自己两年半的老师,居然还记得55年前的一个学生,而且,笃定相信他是被冤枉的。这样的老师,是少见的。不要说赵同学感动,我也非常地感动,因为不是每一个老师都能做到的。
赵同学确实是被冤枉的。他到了吉林的劳改农场,场长都觉得他是被冤枉的,只让他劳改两年,就提前释放,在吉林农村当农民。他有良好的学习底子,在农村,不忘苦读外语,艺不压身,先当村里的代课老师,再当农办老师,最后调到河北迁安当中学外语老师,也算是苦尽甘来。
王老师对我说,2020年让疫情闹的,是个灾年,没有想到,对于我,却是个“丰年”。对于90岁的王老师,做成了55年以来一直都想做的事情,这确实是件大事。90岁,还可以做很多事。我还远不到90岁,不知能做什么事情。
二
张学铭老师,是我读高一时的班主任,兼教化学课。他的身体不好,从北京大学化学系肄业。以张老师的学识,教我们还在背元素周期律的高一学生的化学,是小菜一碟。除了上课,他不爱讲话,也不爱笑,脸总是绷得紧紧的。作为班主任,他管的不多,基本都放手让班干部干,无为而治。除了上课,很少见到他的身影。
在高一这一学年里,我和张老师的接触只有两次。
一次,是上化学实验课。张老师先在教室里讲完实验具体操作的步骤和要求,就让我们到实验室做实验,他没有跟着我们一起去——实验室里,有负责实验的老师。这是张老师的风格,什么都让我们自己动手。他说,饭得靠自己吃,路得靠自己走。
那一次实验,我忘记是做什么了,每一个同学一个实验桌,上面摆着各种化学的粉末和液体,还有各种试管和瓶瓶罐罐。最醒目的,是一个大大的烧瓶,圆圆的,鼓着大肚子。实验过程中,“砰”的一声巨响,我面前的这个烧瓶,突然炸裂了。全班同学都被惊住了,目光像聚光灯都落在我的身上。
实验老师也走了过来,望着有些惊慌失措的我,先问我没伤着吧?然后,对我说:你去找张老师,跟他讲一下。
我到化学教研室找到张老师,告诉他这件事,垂着头,等着挨批评。但是,他什么话也没说,拿出一个新烧瓶,交到我的手里,让我回去重新做实验。没有一句批评,就这么完了吗?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烧瓶,生怕掉到地上,站在那里。他只是挥挥手,让我赶紧回去做实验。
我嗫嚅道:张老师,我把烧瓶……
他打断我的话:做实验,这是常会发生的。哪有什么实验都那么顺顺利利就成功的?
第二次,是一次班会。那时,我是班上的宣传委员,我提议,组织一次班会,专门讨论一下理想,我想了一个讨论题目:是当一名普通的工人,对社会的贡献大,还是做一名科学家贡献大?那一阵子,我们班正组织活动:跟随崇文区环卫队,一起到各个大杂院里的厕所掏粪。带领我们的掏粪工,是赫赫有名的时传祥师傅,他是全国劳动模范,因受到过国家主席刘少奇的接见而无人不晓。张老师听完我的提议说:很好,你就组织这个班会吧。到时候,我也参加。
班会在周末下午放学之后进行,开得相当热闹。大家刚刚跟随时传祥掏过粪,很佩服时传祥,但是,高中毕业考大学,难道上完大学,不是为了做一名科学家,而是还去当掏粪工吗?显然,当一名科学家对社会的贡献更大些。支持者,说得头头是道。反对者不甘示弱,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没有掏粪工,生活就变得臭烘烘的了。只有社会分工不同,行行出状元,他们对社会的贡献,和科学家一样的大。
大家争论得非常激烈,一直到天黑,还在争论,尽管没有争论出子丑寅卯来,却是兴味未减。整座教学楼,只有我们教室里的灯亮着。说实在的话,这个争论话题,有些像只带刺的刺猬。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工人是国家的领导阶级,而不是知识分子。讨论这样的话题是犯忌的,却是所有同学心理和成长过程中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儿。
张老师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静静地听我们热火朝天地争论。最后,我请张老师做总结发言,他站起来,只是简短地说了几句:今天同学们的讨论非常好,你们还年轻,还没有真正地走向社会,但你们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理想,为实现这个理想,实实在在地学习努力!他声调不高,语速很慢,我们都还在听他接着讲呢,却戛然而止。
走在夜色笼罩的校园里,望着远去的张老师瘦削的背影,我真想问问他:张老师,您自己没当成一名科学家,而是到我们学校当了一名化学老师,您说您要是当了科学家对社会贡献大呢,还是当中学老师贡献大呢?我不知道他会怎样回答。
不管怎么说,高一那一年,张老师以他开明民主的教育方式,给我们全班同学关于理想,关于价值观,一次畅所欲言的机会。尽管一切都还没有答案,一切的答案,不都是在我们这样年轻时候的摸索中、争论中,才能逐渐寻找到的吗?
三
阎述诗老师,冬天永远不戴帽子,曾是我们汇文中学的一个颇为引人瞩目的景观。他的头发永远梳理得一丝不乱,似乎冬天的大风也难在他的头发上留下痕迹。
阎述诗老师是北京市的特级数学教师,这在我们学校数学教研组里,是唯一的。他只教高三毕业班,非常巧,我上初一的时候,他忽然要求带一个班初一的数学课。可惜,这样的好事没有轮到我们班。不过,他常在阶梯教室给我们初一的学生讲数学课外辅导,谁都可以去听。
我那时并不怎么喜欢数学,还是到阶梯教室听了他的一次课,是慕名而去的。那一天,阶梯教室坐满了学生和老师,连走道都挤得水泄不通。上课铃声响的时候,他正好出现在教室门口。他讲课的声音十分动听,像音乐在流淌;板书极其整洁,一个黑板让他写得井然有序,像布局得当的一幅书法、一盘围棋。他从不擦一个字或符号,写上去了,就像钉上的钉,落下的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随手在黑板上画的圆,一笔下来,不用圆规,居然那么圆,让我们这些学生叹为观止,差点儿没叫出声来。
45分钟一节课,当他讲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下课的铃声正好清脆地响起,真是料“时”如神。下课以后,同学们围在黑板前啧啧赞叹。阎老师的板书安排得错落有致,从未擦过一笔、从未涂过一下的黑板,满满堂堂,又干干净净,简直像是精心编织的一幅图案。同学们都舍不得擦掉。
长大以后,我回母校见过阎老师的备课笔记本,虽然他的数学课教了那么多年,早已驾轻就熟,但每一个笔记本、每一课的内容,他写得依然那样一丝不苟,像他的板书一样,不涂改一笔一划,整个笔记本像一本印刷精良的书。阎老师是把数学课当成艺术对待的,他便把数学课化为了艺术。只是刚上学的时候,我不知道阎老师其实就是一位艺术家。
一直到阎老师逝世之后,学校办了一期纪念阎老师的板报,在板报上我见到诗人光未然先生写来的悼念信,信中提起那首著名的抗战歌曲《五月的鲜花》,方才知道是阎老师作的曲,原来他学艺如此广泛而精深。想起阎老师的数学课,便不再奇怪,他既是一位数学家,又是一位音乐家,他将音乐形象的音符和旋律,与数学的符号和公式,那样神奇地结合起来。他拥有一片大海,给予我们的才如此滋润淋漓。
那一年,是1963年,我上初三,阎述诗老师才58岁。他是患肝病离开我们的。肝病不是肝癌,并不是不可以治的。如果他不坚持在课堂上,早一些去医院看病,不至于这么早走的。从那一年之后,我再唱起这首歌“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便想起阎老师。
就是从那时起,我对阎述诗老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以他的才华学识,他本可以不当一名寒酸的中学老师。艺术之路和仕途之径,都曾为他敞开。1942年,日寇铁蹄践踏北平,日本教官接管了学校后曾让他出来做官,他却愤而离校出走,开一家小照相馆艰难度日谋生。解放初期,他的照相馆已经小有规模,远近颇有名气,收入自是不错。这时母校请他回来教书,他二话没说,毅然放弃商海赚钱生涯,重返校园再执教鞭。一官一商,他都是那样爽快挥手告别,唯有放弃不下的是教师生涯。这并不是所有知识分子都能做得到的,人生在世,诱惑良多,无处不在,一一考验着人的灵魂和良知。
据说,当初学校请他回校教书,校长月薪是90元,却经市政府特批予他月薪120元,实在是得有其所,充分体现对知识的尊重。现在想想,即使今天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世上有许多东西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阎述诗老师一生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白日教数学,晚间听音乐,手指在黑板与钢琴上,均是黑白之间,相互弹奏,陶然自乐。这在物欲横泛之时,媚世苟合、曲宦巧学、操守难持、趋避易变盛行,阎述诗老师守住艺术家和教育家一颗清静透彻之心,对我们今日实在是一面醒目明澈的镜子。
抗战胜利70周年时,在母校纪念阎述诗老师的会上,我见到他的女儿,她是著名演员王铁成的夫人。她告诉我,她的女儿至今还保留着几十年前外公临终前吐出的最后一口鲜血──洁白的棉花上托着一块玛瑙红的血迹。
从血管里流出的是血,与从自来水管里流出的水,终究是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历史。
那块血迹永远不会褪色。那是五月的鲜花,开遍在我们的心上。
2021年1月13日写毕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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