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逝赋(并序)
陆士衡王隐晋书曰:陆机,字士衡,吴郡人也。少为牙门将军。吴平,太傅杨骏辟为祭酒,转太子洗马。後成都王颖以机为司马,参大将军军事,遂为颖所害,临刑,年四十有三。叹逝者,谓嗟逝者往也。言日月流迈,人世过往,伤叹此事而作赋焉。
昔每闻长老追计平生同时亲故,论语曰: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孔安国曰:平生,少时也。或凋落已尽,或仅有存者。何休曰:仅,方也。贾逵国语注曰:仅,犹言才能也。余年方四十,而懿亲戚属,亡多存寡;左氏传,富辰曰: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昵交密友,亦不半在。尔雅曰:昵,近也。孙林曰:亲之近也。长笛赋曰:密友近宾。或所曾共游一涂,同宴一室,十年之外,索然已尽。索,尽貌。以是思哀,哀可知矣!家语,孔子谓哀公曰:君以此思哀,则哀可知矣。(四十即人生大变,光景年成世道不好,晋朝人寿如此可见一斑)乃作赋曰:
伊天地之运流,纷升降而相袭。伊,惟也。升降,谓天地气上下也。礼记曰:地气上齐,天气下降,而百化兴焉。郑玄曰:齐,读曰跻。跻,升也。孔安国尚书传曰:袭,因也。日望空以骏驱,节循虚而警立。警,犹惊也。言日月望空骏驱而去,时节循虚惊动而立。嗟人生之短期,孰长年之能执?能执,言不能执持得长年也。素问,雷公曰:请问短期。黄帝曰:在经论中。管子曰:导血气而求长年。时飘忽其不再,老晼晚其将及。楚辞曰:时不可兮再得。思玄赋曰:辰倏忽其不再。楚辞曰:白日晼晚其将入。晼晚,言日将暮也。懟duì琼蕊 李周翰 注:“琼蕊,玉英也。”之无徵,恨朝霞之难挹。字林曰:懟,怨也。西京赋曰:屑琼蕊以朝餐,必性命之可度。楚辞曰:嗽正阳而含朝霞。毛苌诗传曰:挹,■也。挹,音揖。■,音俱。望汤谷以企予,惜此景之屡戢。山海经曰:汤谷上於扶桑,一日方至,一日方出。郭璞曰:上於扶桑,在上也。一日至,一日出,言交会相代也。毛诗曰:谁谓宋远,跂予望之。郑玄曰:跂足则可望见之。企与跂同。字林曰:企,举踵也。贾逵国语注曰:惜,痛也。戢,藏也。(时光难以捕捉,挽留)
悲夫!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高诱淮南子注曰:阅,总也。毛诗曰:滔滔江汉。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夫世之得名,缘於君上。人之父子相继,亦取其名。故以一代之人,通呼为世。暮,言人之年老也。楚辞曰:老冉冉而逾绝。广雅曰:冉冉,进也。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言皆灭亡而不能故。野每春其必华,草无朝而遗露。野每春其必华,喻人何世而弗新。草无朝而遗露,喻世何人之能故。夫露之在草,无一朝有馀;以喻人之居世,无一时而能故也。王逸楚辞注曰:遗,馀也。经终古而常然,率品物其如素。楚辞曰:长无绝兮终古。周易曰:品物咸亨。郑玄礼记注曰:素,故也。譬日及之在条,恒虽尽而弗寤。言命之行逝,譬乎日及,虽至於尽而不能寤。(槿枝无宿花。)尔雅曰:椵,木槿;榇,木槿。郭璞注曰:别二名,似李树。枣朝生夕陨,可食,或呼为日及,一曰王蒸。潘尼朝菌赋曰:朝菌者,世谓之木槿,或谓之日及。虽不寤其可悲,心惆焉而自伤!广雅曰:惆,痛也。亮造化之若兹,吾安取夫久长?尔雅曰:亮,信也。淮南子曰:大丈夫无为,与造化逍遥。痛灵根之夙陨,怨具尔之多丧。灵根,祖祢(泛指祖先)也。具尔,兄弟也。南都赋曰:固灵根於夏叶。毛诗曰:戚戚兄弟,莫远具尔。笺曰:莫,无也。具,犹俱也。尔,谓进之也。王与族人燕,兄弟之亲,无远无近,王俱揖而进之。悼堂构之隤瘁tuí cuì(毁坏),愍城阙之丘荒。尚书曰:厥子乃弗肯堂,矧肯构。(肯堂肯构,堂:立堂基;构:盖屋。 原意是儿子连房屋的地基都不肯做,哪里还谈得上肯盖房子。后反其意而用之,比喻儿子能继承父亲的事业。)瘁,犹毁也。毛诗曰:在城阙兮。亲弥懿其已逝,交何戚而不忘。咨余今之方殆,何视天之芒芒。尔雅曰:咨,嗟也。芒芒,犹梦梦也。毛诗曰:民今方殆,视天梦梦。郑玄曰:梦梦,乱也。尔雅曰:殆,危也。伤怀凄其多念,戚貌瘁而鲜欢。苍颉篇曰:瘁,忧也。瘁与悴古字通。尔雅曰:鲜,少也。幽情发而成绪,滞思叩而兴端。舞赋曰:幽情形而外揭。惨此世之无乐,咏在昔而为言。毛诗曰:自古在昔。
居充堂而衍宇,行连驾而比轩。弥年时其讵几,夫何往而不残。充满於堂,盈衍於宇。何往而不残,残,毁也。尔雅曰:弥,终也。或冥邈而既尽,或寥廓而仅半。半,平声,协韵。说文曰:冥,窈也。广雅曰:寥,深也。廓,空也。信松茂而柏悦,嗟芝焚而蕙叹。(芝、蕙:同为香草名;焚:烧。芝草被焚,蕙草伤叹。比喻因同类遭到不幸而悲伤。同命相连也)毛诗曰:如松之茂。淮南子曰:巫山之上,顺风纵火,紫芝与萧艾俱死。柏悦蕙叹,盖以自喻。苟性命之弗殊,岂同波而异澜。言人之性命,脆促不殊,譬水同波,而无异澜也。瞻前轨之既覆,知此路之良难。此路,即死路也。晏子春秋曰:前车覆,後车戒。启四体而深悼,惧兹形之将然。论语曰: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毒娱情而寡方,怨感目之多颜。广雅曰:毒,痛也。归田赋曰:聊以娱情。方,术也。多颜,谓亡者既多,而非一状也。日思往没之人,多在颜也。
谅多颜之感目,神何適而获怡。尔雅曰:怡,乐也。寻平生於响像,览前物而怀之。夫响以应声,像以写形,今形声既亡,故寻其响像。鲁灵光殿赋曰:忽瞟眇以响像。步寒林以凄恻,玩春翘而有思。翘,茂盛貌。毛诗曰:翘翘错薪。触万类以生悲,叹同节而异时。言春秋与往同,然存亡异时。河图曰:地有九州,以包万类。魏文帝与吴质书曰:节同时异。(多次使用同次结构)年弥往而念广,涂薄暮而意迮zé。楚辞曰:年洋洋而日往。史记,伍子胥曰:日暮涂远,故倒行而逆施之。声类曰:迮,迫也,阻格切。亲落落而日稀,友靡靡而愈索。落落,稀貌。靡靡,尽貌。索,协韵,所格切。顾旧要於遗存,得十一於千百。旧要,犹久要也。遗,馀也。言顾久要於遗存之中。得十一於千百之内,十一者,谓通千百而计之,十分而得其一,言亡多而存寡也。久要,已见上注。乐隤tuí心其如忘,哀缘情而来宅。忘,失也。宅,居也。言乐易失而哀易居也。薛君韩诗章句曰:隤,犹遗也。讬末契於後生,余将老而为客。(末契mò qì(1).犹下交。指长者对晚辈的交谊。《文选·陆机<叹逝赋>》:"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 李周翰 注:"末契,下交也。" 唐 杜甫 《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诗:"伊昔 临淄亭 ,酒酣托末契。" 仇兆鳌 注:"公为后辈,故云末契。" 宋 沈辽 《送夏八赴南陵》诗:"高堂老人八十一,不问衰微论末契。" 清 钱谦益 《康文初六十序》:"诸公晚托末契于余,余因以识孟修,且交于孟修之子文初。"(2).犹下交。指地位高的人对地位低者的交谊。 唐 温庭筠 《上蒋侍郎启》:"某闻有以疎贱而间至贵者,古人之所讥笑;有以单外而蕲末契者,君子之所兢戒。"(3).犹下交。称别人对自己的交谊的谦词。 宋 陆游 《答交代杨通判启》:"某猥以陈人,偶叨末契。" 清 钱谦益 《锡山赵太史六十序》:"余幸得托末契,有朱陈之好。")言我将欲老死,与汝为客也。说文曰:契,约也。论语,子曰:後生可畏。古诗曰: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然後弭节安怀,妙思天造。楚辞曰:夕弭节于北渚。王逸曰:弭,安也。论衡曰:孔子作春秋,妙思自出胸中。周易曰:天造草昧。精浮神沦,忽在世表。表,外也。言精神不定。世表,在世之表也。( 尘世之外)寤大暮之同寐,何矜晚以怨早。寤,觉也。大暮,犹长夜也。原夫生死之理,虽则长短有殊,终则同归一揆。言觉斯理,则晚死者何足矜,早夭者何伤也。缪熙伯挽歌曰:大暮安可晨。(缪袭(186—245年),字熙伯,东海兰陵(今山东苍山县兰陵镇)人。三国魏文学家。缪袭诗以《挽歌》最著名。歌辞云:生时游国都,死没弃中野。朝发高堂上,暮宿黄泉下。白日入虞渊,悬车息驷马。造化虽神明,安能复存我?形容稍歇灭,齿发行当堕。自古皆有然,谁能离此者!《挽歌》是哀悼死者的歌,为出殡扶柩人所唱。汉初《蒿里》《薤露》为公用挽歌。有人疑缪袭此篇也是奉命而作,为当时人所通用(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中)。然生命短促的悲哀,却已委婉地写出。所以清人何焯说:“缪熙伯《挽歌》诗,词极峭促,亦淡亦悲。”)寐,犹死也。古诗曰:潜寐黄泉下。指彼日之方除,岂兹情之足搅?言既寤之,则彼死日之方除,岂能乱我情乎?言不足乱也。毛诗曰:日月其除。又曰:秪搅予心。毛苌曰:搅,乱也。感秋华於衰木,瘁零露於丰草。在殷忧而弗违,夫何云乎识道。言达人之志,混齐死生。今反感木衰之秋华,悲丰草之零露,是乃在殷忧而不去,何云识道乎?言未识也。毛诗曰:零露团兮。又曰:在彼丰草。韩诗曰:耿耿不寐,如有殷忧。毛苌曰:违,去也。法言曰:委大圣而好乎诸子者,恶睹其识道也。殷,深也。将颐天地之大德,遗圣人之洪宝。言将养生而遗荣也。尔雅曰:颐,养也。遗,弃也。周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解心累於末迹,聊优游以娱老。末迹,喻老。言解世俗之心累於末,聊优游卒岁以娱老年。庄子曰:解心之缪,去德之累。容动色治气意六者,缪心者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者也。累,犹负也。优游,已见上文。班固汉书述曰:疏克有终,散金娱老。
叹逝赋
昔每闻长老追计平生同时亲故,或凋落已尽,或仅有存者。余年方四十,而懿亲戚属,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或所曾共游一涂,同宴一室,十年之外,索然已尽,以是哀思,哀可知矣,乃作赋曰:
伊天地之运流,纷升降而相袭。日望空以骏驱,节循虚而警立。嗟人生之短期,孰长年之能执,时飘忽其不再,老晼晚其将及。怼琼蕊之无征,恨朝霞之难挹。望汤谷以企予,惜此景之屡戢。
悲夫,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野每春其必华,草无朝而遗露。经终古而常然,率品物其如素。譬日及之在条,恒虽尽而弗悟。虽不悟其可悲,心惆焉而自伤。亮造化之若兹,吾安取夫久长。
痛灵根之夙陨,怨具尔之多丧。悼堂构之颓瘁,悯城阙之丘荒。亲弥懿其已逝,交何戚而不忘。咨余命之方殆,何视天之芒芒。伤怀凄其多念,戚貌悴而鲜欢。幽情发而成绪,滞思叩而兴端,此世之无乐,咏在昔而为言。
居充堂而衍宇,行连驾而比轩。弥年时其讵几,夫何往而不残。或冥邈而既尽,或寥廓而仅半。信松茂而柏悦,嗟芝焚而蕙叹。苟性命之弗殊,岂同波而异澜,瞻前轨之既覆,知此路之良艰。启四体而深悼,惧兹形之将然。毒娱情而寡方,怨感目之多颜,谅多颜之感目,神何适而获怡。寻平生于响像,览前物而怀之。
步寒林以凄恻,玩春翘而有思,触万类以生悲,叹同节而异时,年弥往而念广,途薄暮而意迮。亲落落而日稀,友靡靡而愈索。顾旧要于遗存,得十一于千百。乐隤心其如忘,哀缘情而来宅。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
然后弭节安怀,妙思天造,精浮神沧,忽在世表,悟大暮之同寐,何矜晚以怨早。指彼日之方除,岂兹情之足搅。感秋华于衰木,瘁零露于丰草。在殷忧而弗违,夫何云乎识道。将颐天地之大德,遗圣人之洪宝。解心累于末迹,聊优游以娱老。
词句注释
长老:年高者的通称。追计:追忆。平生:平时,平素。亲故:朋友。
凋落:指逝世。
懿(yì)亲:至亲。戚属:亲属。
昵(nì)交:交往深笃者。
不半在:在世的不到一半。
所:语助词。涂:通"途"。
索然:尽的样子。
运流:运动。
纷:不定的样子。升降:指变化。《礼记·月令》:"天气下降,地气上腾,而百化兴焉。"袭:继续。
骏驱:如骏马奔驰,指时间迅速。
节:时令。循虚:随着虚宿的转动。虚,二十八宿之一,又名玄枵,颛顼之虚、北陆,为北方玄武之第四宿。有二星,今立秋节于正二刻一分的中星。警立:迅速出现,指时节推移很快。
长年:长生不老。执:保持。
飘忽:快疾的样子。不再:一卷不返。
晼(wǎn)晚:日将暮,喻年迈。
怼(duì):怨恨。琼蕊:传说中琼树的花蕊,似玉屑,食之长生不老。无征:不灵验。
挹(yì):牵制,留住。
汤谷:传说旧出日落之处。企予:使自己脚跟踮起,指盼望心切,以至翘首企足。
惜:痛惜。景:影,时光。戢(jí):收藏。
阅:汇集。
日度:每天流淌。
冉(rǎn)冉:渐渐。行暮:走向暮年。
新:更新。
故:保持原状,指永远年轻。
遗露:留下露水。
终古:久远。
率:大率,一般。品物:各种事物。如素:如故。
日及:木槿的别名,其花晨开暮谢。
悟:明白。
惆:惆怅。伤:感伤。
亮:通"谅",的确。造化:自然规律。
灵根:木根,指祖考。夙陨(sù yǔn):早逝。
具尔:指兄弟。《诗经·大雅·行苇》:"戚戚兄弟,莫远具尔。"
堂构:堂基屋宇。颓瘁(tuí cuì):坍塌,圮毁。
愍(mǐn):哀怜。丘荒:废墟,荒地。
亲:亲人。弥懿:十分美好。
交:交往,朋友。戚:忧伤。
咨:叹词。方殆(dài):将要遇到危殆,指将逝。
芒芒:昏愦不明。
貌瘁:面容黄瘦。
幽情:郁积之情。发:表现在外。
叩:通"扣",凝积。
在昔:往昔,从前。
充堂:东西充满庭堂。衍宇:物儡堆满屋宇。
莲驾:车驾相连。比轩:车栏杆相比。
弥年:临终之年。讵(jù):曾,竟。
残:毁坏。
寥廓:空旷西。
信:的确。松茂而柏悦:喻朋友亲人健在则自己欢喜。
芝焚而蕙(huì)叹:喻指亲朋至友逝世则自己哀伤。
前轨:前面的车子,指先逝者。
此路:指死亡之路。
启四体:指将死。启,通"瞽",视。据《论语·泰伯》载,曾子有病,把他的学生召来说:"启予足,启予手。"
兹形:指自身。
毒:恨。娱情:使心情欢乐。寡方:缺少办法。
感目:眼睛所看到的。多颜:指死去的人很多。怀念死去的人,想起的多是其颜面,所以说"多颜"。
神何适:精神寄托在哪里。获怡:得到快乐。
寻:寻思。响像:音容笑貌。
前物:指逝者恋物。
玩:赏。春翘(qiào):春天茂盛的万物。
万类:一切事物。
弥往:长往,不停地留逝。
途:指人生之路。薄暮:指晚年。意迮(zé):怀念之情迫切。
落落:稀少的样子。
靡靡:将尽的样子。
顾:回想。旧要:往日与朋友的约定。遗存:遗物。
得:指实现。十一:十分之一,意思是很少。
隤(tuí):通"遗",遗失。
末契:小小心愿。
老而为客。:将要老死的委婉说法。《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弭(mǐ)节:停车,此指结束人生途程。安怀:心内安宁。
造:自然生成。
精浮神沦:精神时而高涨,时而平静。
世表:人世以外。
大暮:长夜,指永离人世。寐:指死。
矜(jīn):夸耀。晚:指死得迟。
日之方除:时光正在逝去毛。
搅:扰乱。
瘁:忧伤。
殷忧:深深的忧愁。违:离开。
识道:悟透玄炒之理。
颐:保养。天地之大德:指生命。
遗:抛弃。圣人之洪宝:指权位。《周易·系辞下》:"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
心累:内心的负担,指功名。末迹:末路,指年老。
优游:悠闲自得。
白话译文
过去常常听老人们追忆,计算起小时的亲友,有的早已离开人世,有的还活着。我的年龄才四十岁,可最亲近的人大多都已去世,健在的只有少数;亲近的知交或朋友,活着的也不到一半。其中有些人曾经跟我同路游冶,同室宴乐,可十年之后却全已在九泉之下安息。我的心中因此充满悲哀,其程度当然可想而知。于是我情不自禁,写下这篇赋作:
天气与地气运转流行,或升或降,互相承继。太阳向着长天不停地奔驰,四时沿着虚空迅速地逝去,真使人因此警动,因此久久地伫立。人生如此短暂使我悲叹,没有谁能够获得生命的永恒!时光匆匆飘逝永远不再回头,而我生命的暮年眨眼就会到来。琼蕊延生的说法没有应验使我愤恨;相传朝霞可以养生却难以挹取,这更使我痛惜。为了眺望太阳升起的汤谷我掂起脚跟,痛心的是太阳的光芒却葵要藏避。
多么令人悲伤,江河由细水汇聚而成,可流水却一天天滔滔不绝地奔去;世代由众人聚集而成,可人们却一日日走向人生的残年!无论何世,人都是代代更新,那一代能够长生不死!郊野上每年春天都繁花似锦,可花花草草没有几天便披满了霜露。从古到今永远如此,所有的事物一律不能长久!譬如木槿盛开枝头,常常是已经凋落也不曾醒悟。虽然它不曾意识到自己生命的可悲,可我的心灵却为此惆怅、为此感伤。如果造化确实如此,我又如何能够得到人生的久长!
祖、父早逝使我悲痛,兄弟多丧使我怨愤。看到前辈创建的遗业已经毁坏,我心中充满悲恸;看到城郭宫阙变为废墟和荒野,我心中全是哀伤。多么好的亲人已经长逝,多么近的知交已经死亡。嗟叹自己的生命现在充满了危险,仰望苍天却只见一派苍茫。悲伤满怀,忧思郁结;哀凑憔悴,落寞少欢。深情幽思,撩动叩发出千头万绪。此生无乐,使我惨然,回忆往昔于是吟咏成诗。
当初居住则济济一堂,出行则并驾齐驱。从那时到如今才有几年,可一切东西都已残缺不全!或者幽深邈远而空空荡荡,或者空廊深邃只存原来的一半。我真的相信柏树为松树茂盛而喜悦,我尤其感慨蕙草为紫芝被烧而悲叹。人的生命短哲而没有差别,就像水流同波而没有异澜。看看那些人死在我前面就像车子倾覆,我便明白人生的道路实在是充满艰难。瞧瞧自己的躯体我深深的悲伤,担忧这一身躯也将溘然然长逝,化为异物!我感到痛心的是无法使自己的心情愉快,我感到怨愤的是那么多死者的容颜一一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既然有那么多死者浮现在我的心头,那么我的精神又能从什么地方得到欢乐!从这些音容笑貌中寻找着自己的亲友,看看那些与他们有关的辜物在我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思念。寒林漫步我深感哀伤,玩味春天万物茂盛的景象我更是浮想联翩。环顾万物无不引起我心中的伤感,节候虽同而人各异时使我不禁长叹。时光越是流逝,忧思越是深广;时光的流逝使我倍感急迫,正如要走的道路还很遥远,可太阳却已落入西山。亲人一天天越来越少,朋友一天天去世更多。回顾自己的至交,依然活着的没有儿个。欢乐从心中消亡如同早已失落,悲哀却依附着我的情思盘踞在自己的心头。把我的情谊托付给后生青年,我将衰老而死,成为世人的远客。
于是我抑制住自己的志节和怀袍,来思索自然造化万物的道理。我的精神时起时沉,忽然间超出世外。我醒悟到死亡本是世人共同的安息,没有必要夸耀晚逝,没有必要怨恨早亡。那日月的流逝只不过是件平常普通的事情,怎么能让它搅动我澹泊而又平静的心情!为衰老的树木上朵朵秋花而感叹,为茂盛的草丛上几颗露珠而悦悴,处于深忧之中而不能超脱,怎么能够算得上明白大道!我将培养自己的生命,我将遗弃身外的高位。我将把自己的心灵从忧思中解脱出来,姑且逍遥自在以使自己的晚年过得更加愉快。
创作背景
据《晋书》记载,此赋写于西晋永康元年(300年)。 其时八王之乱开始,作者深受世变惊扰,颇觉前途无望,同时目睹亲朋故友纷纷谢世,于是方感日月流逝之速,及人世过往之疾,因以"叹逝"为题而赋,借以表达自己意欲隐退优游娱老的思想。
文学赏析
赋前序文似乎是说作者此赋是为悲叹亲朋故友的亡逝而作。然而综观全篇,一种"容华夙夜零,体泽坐白捐,兹物苟难停,吾寿安得延了傥仰逝将过,倏忽几何问"(《长歌行》)的生存危机感和自悲自悼之情充溢在字里行间。
赋文写了四个层次。第一层从开篇到"吾安取夫久长",主要抒发了对生命短暂的悲哀。发端四句落笔高远,从空间与时间两个角度写出天地运转无穷,时序更迭不尽,宇宙无限,永恒。与永恒的宇宙相比,人的生命已显得极其短暂了,更哪堪日月如飞,节序如流的催迫呢?因而"人生之短期"的悲哀,情不自禁地涌上作者心头。宇宙无情,生命苦短,光阴疾驰,人生易老。这既是作者在特定环境下独特的心理感受,也是人类无法改变的铁律。对此,作者只有无可奈何地悲叹"孰常年之能执",希冀常年,而无法获得,在这深深地叹惋中。作者内心的悲苦和盘托出。"孰"字又赋予这种感情以普遍的意义。这不仅仅是作者个人的悲哀,而是全人类共同的悲哀,因此它极易引起读者的共鸣,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希冀常年无望,时光逝而不返,转跟暮年在即,因此作者心中无限怅恨。文中用"怼"、"恨"、"惜"等心理动词,准确传神地写出了作者对不能常年的无限怨恨情绪。"望汤谷以企予"一句,形象地描绘出引颈眺望光明的作者形象。对生命的无限留恋,对美好年华的热切追求以及求而不得的无限帐恨,都从这望的画面中表现出来。行文至此,作者愈叹愈悲,感情的潮水被澜迭起,用"悲夫"这个抒情性极强的语词,把笔触带入对人类,生存问题的沉痛思考。作者运用一连串形象的比喻,铺叙人生在世的短暂。文中以"野每春其必华"比喻"人何世而弗新",以"草无朝而遗露"比喻'世何人之能故"……这些连珠妙喻把人类的新陈代谢,生命的短暂无常以及作家的忧情苦绪都写得情尽意足。接下来文脉突然振起,作者将笔锋一转,写出"亮造化之若兹,吾安取夫久长"两句,语似旷达,但实质是无可奈何的悲叹,这样的笔法更易令人倍觉凄然。总之在这一层中,作者先嗟叹宇宙无穷,光阴迅疾,人生易老,继而怨恨不能使年华永驻,生命长 存。最后感于生命的短暂而发出了无可奈何的叹惜。内容由浅入深,情感由淡转浓,反复咏叹,写得缠绵悱恻,凄婉动人。
第二层从"根之夙殒"到"咏在昔而为言",着重抒写了死亡的悲哀。起始四句,作者以铺陈笔法写祖考的早逝,兄弟的多亡,祖先遗业的毁弃以及城镇的荒废凄凉……描绘了一幅人生凋敝的悲惨景象,渲染了浓郁的死亡气氛,恰到好处地烘托了心中的悲哀。这四句分别用"痛"、"怨"、"悼"、"愍"四个心理动词领起,强烈地抒发了对死亡的深哀巨痛。"懿亲戚属"的"亡多存寡"已令人悲怀难抑,一想到自己也处于朝夕不保的境地则更加栖惶悲伤。"咨余命之方殆,何视天之茫茫"两句,既是对天道昏乱,生存危机的预感,又是作者自身命运的谶语,写此赋后第三年,陆机果然被杀害。死神的阴影笼罩心头,生活也就失去了乐趣。"伤怀凄其多念,戚貌瘁而鲜欢",就是这种悲苦情状的形象写照。胸中的忧思苦绪愈积愈厚,一经触发便不能自已。极度的哀伤使作者再也无法承受了,于是强自从痛苦的现实中挣脱出来,转入对往昔岁月的回顾。
第三层从"居充堂而衍宇"到"余将老而为客"。这一层由序文里的"或所曾共游一途,同宴一室,十年之外,索然已尽"而发,进一步写在死神阴影笼罩下生存无乐的悲哀。作者在回忆中写道往昔宾族济济,十分繁盛,自己曾与他们同游共处,但几年之间他们已多数亡逝了。光阴易逝,岁月无情,回顾往昔不仅没有使作者得到慰藉,反而更增添了怅惘和遗憾。作者悲痛欲绝,真情毕现,以柏蕙自喻,抒发了对亲友凋零的哀悼和痛惜。接下来作者又回到现实中来,由亲友的亡逝转而想到自身之将危。既然人的生命犹如河里的波澜相同一样,没有什么区别,那么自己与那些已逝的宾族亲友们又能有什么两样呢?死亡的阴影再一次袭上心头,悲哀心情更加沉痛。从"启四体之深悼"到这层结束,作者进一步铺写死亡给精神上带来的种种痛苦。一方面是已逝众宾族亲友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眼前,令人悲怀难释,另一方面是"惧兹形之将然"的死亡恐怖常常袭上心头,使人惊惧不安。生命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悲伤、惊惧、凄苦、孤独吞啮着作者的心灵。在极度悲苦中,作者"步寒林"、"玩春翘",希冀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寻求一点欢乐,然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春望》)。大自然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都足以触发他的伤情。随着日月流迈,年龄增长,这种悼亡伤逝的情感也就愈益强烈。眼见宾族亲友日渐凋零,孤独感和失落感也就愈益加剧。旧日的情谊没有了,于是"托末契于后生",希望获得新的知交,然而,由于年龄的差异,后生们只待之以客礼。作者在无限的孤独、痛苦、郁郁寡欢之中,感到自己已经进入了衰朽残年,悲哀之情也就更加浓郁了。
第四层从"然后弭节安怀"到结束为。行文至此,笔锋陡转,作者从深哀巨痛中挣扎出来,转而写参透死生以后豁达的处事态度。波澜迭起的感情潮水至此平静下来,作者在静然中运转神思,终于达到了对生命造化的大彻大怊。既然死亡如同在长夜中睡眠一样,就不应该因早夭而悲沮,因晚死而矜夸。人一旦进入了这种"一死生,齐彭殇"的逆家境界,自然也就无需叹逝了。悟透了生死,对人生也就达观了。于是作者表示"将颐天地之大德,遗圣人之洪宝",捐弃世俗的功名禄位。颐养天年,解除死亡阴影加在心灵上的捅苦,以求得晚年的欢乐。这种"极言其哀,终之以达"(陆机《大暮赋》)的写去,并没能完全掩盖作者内心的痛苦。文中这段貌似达观之语,实则是一种极度痛苦而又无可奈何的自我解嘲,"聊优游以蚁老"的"聊'字透露了个中真谛。
全赋在有限的篇幅中铺采摛文,尽情写意,反复咏叹,一波三折,把生命易逝的悲哀表达得酣畅淋漓。
在表达方式上,此赋多处运用排比句式和骈偶句式,用以表达强烈的思想情感。前者如"怼琼蕊之无征"四句等,写得语气充沛,酣畅淋漓,把悲哀之情表达得十分强烈。后者如"日望空以骏驱,节循虚而警立"、"怼琼蕊之无征,恨朝霞之难挹"等,这些整饬的骈俪句式,不仅使语言形成韵律美,而且也充分地表达了作者的思想感情。
在用词上,此赋运用"琼蕊"、"朝霞","松柏","兰蕙","寒林"、"春翘"、"秋华"、"丰草"等大量华丽的辞语,描绘了色彩斑斓的大千世界,不仅给人以色彩上的美感,而且也用以反衬出人生苦短的悲哀。此外,作者还驱遣大量心理动词,如"怼"、"恨"、"惜"、"痛"、"怨"、"悼"、"悯"、"惧"、"毒"等,反复叹惋,把生命易逝的悲哀表达的足情尽意。
名家点评
元·祝尧 :凡哀怨之文,易以动人,六朝人尤喜作之。……此赋与江文通《恨赋》同一哀伤,而此赋尤动人。(《古赋辨体》)
明·孙矿:调抽精以变新,语巧构而未极,其气格正在今古之间。(于光华 《文选集评》)
清·何焯:①"以是思哀,哀可知矣"二句眉批:序中见兴叹之由,点一 "哀"字领起,为一赋顿挫照应之所在。②"伊天地之运流"至"咏在昔而为言"眉批:次段历言逝者,见其可哀,即序意而畅发之。③"信松茂而柏悦,嗟芝焚而蕙叹"二句眉批:因逝者之可悲而自叹此生之难恃,入'叹'字之意。后段畅发"叹"字,分作两层:先言其情之可哀,后言情累之当释,为后半章法。④文尾眉批:前言祖祢,后及后生,此前后自成脉络处。收归大道,见哀情之不必;逝者如斯,特其迹耳,是以出脱以结之。⑤首言逝者乃造化之常,人所不免,引川流为比,何等警切。(《义门读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