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之后
那一年7月9号高考结束之后如释重负,虽然明知道没有考好。自己喜欢并学得较好的物理科目,因为一个原子核衰变方程的填空,有个质量数在自己复习的盲区,心一慌后面做题就大失水准。很谨慎地估分510分,估计能够被黄冈师范专科学校录取,就在第三批录取的志愿栏目里首填了这所学校。因为物理考砸了,还不敢报自己喜欢的物理教育专业,而报了生物教育专业,每一个志愿后面都老老实实地写着服从调剂。做完了这些事情,就以一位准大学生的心情,回到家里。(后来考了517分,被调剂到黄冈师专物理教育专业,那一年黄冈师专的录取分数线在505分左右。)
回到家就和哥、嫂、二姐一起下田劳动,虽然自己做农活非常笨拙,但将要跳出农门了,边做边玩而已。很多时候,我们在讨论我会去哪里上学。那时候,能考取就很满意了,将来不用务农,会有一份工作,每个月能领到工资。兄弟姐妹们一边挥汗如雨地劳作,一边畅想着这美好的未来,都充满希望。
去学校拿分数通知单时,班主任说这个分数可以被黄冈师专录取。回到田里哥哥就和我算帐,说师专毕业参加工作后将有七十多块钱一个月,每个月得交五十块钱给他存起来,在我将来“把的婆屋去”(即出嫁)的时候,用那些钱给整一套嫁妆,嫁得风光一些。长兄如父,他在为我的终身大事着急。
而我则着急的是眼前的小事。自己即将是一名大学生了,不能再打赤脚,要穿鞋子还要穿丝袜子;春秋天要有春秋装穿,不能一件衣服罩棉衣与做秋衣都是它;还有读高中用的破蚊帐、破床单都应该换一下,不能再带到大学去用了。
知道家里难,就决定跟二姐夫去城里打工。二姐夫是泥瓦匠,手艺非常精道。他天天早出晚归骑着自行车去城里做手艺,砌房子要小工和泥搬砖,据说一个小工一天可以挣到二块五角钱,如果做上一个暑假,可以解我的燃眉之急。
我央求二姐夫带我去他的工地做小工,并且希望每天早上我步行三、四里路,到一个路口去等他的自行车载我去工地,晚上再坐他的自行车回家。二姐夫听后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笑而不语。我说:要是你觉得我一天做的事情挣不到两块五角钱,你可以少给一些;要是你不想用自行车载我,你就先载我一次,让我知道去哪里,以后我可以自己起早一些走路去。
二姐夫见我决心很大,说那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他怕我做一天都坚持不下去。他答应带我去试试。
我每天早上起床后吃一大碗剩饭,就到几里路外的十字路口等着乘坐二姐夫的自行车。本来是守时的人,又怕他不等我自己走掉了,所以总是提前等在路口。跟着二姐夫去打工后,才知道他们有一队人马,在不同的工地干活。他把我放在麻城镇一中附近一家私房建筑的工地上、交给他的一位同行后,自己就到别的工地去了。
工地上连着一排在做两栋二层的楼房,一楼基本完工了,二楼的预制板也搭上了,在砌二楼的墙。有三位泥工在那里做,一位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在给三位泥工当小工。他们都把二姐夫叫三哥,从他们的聊天中听出,因为我的到来,这里的泥工才由两个变成了三个,那是三哥安排的,我负责给一位泥工递砖和泥,另一位女孩负责给另外两个泥工递砖和泥。
我的工作是把沙与水泥在一楼顶上的预制板上按照一定的比例和成泥浆,原后几个小桶轮流一桶一桶把泥浆送到脚手架上砌墙的师傅的手边。一次不能和多了,否则会凝固了,要用完了再和。在泥浆够用的时候,还要把已经码在预制板上的砖,搬到砌墙师傅的手边。师傅是手艺人,只管砌墙,搬运材料的事情都是小工做。
那位女生教我怎样和泥后,她就到自己的师傅那边干活去了,她供应两个师傅的材料,应付自如,还和师傅说说笑笑。我供应一个师傅的材料,马不停蹄,还经常被师傅责备动作慢。干了半个上午后,觉得天眩地转,力不从心。
正当我有点坚持不了的时候,房子的主人送来油炸的面窝和茶水。我吃了两个面窝后,有点不好意思再吃。主人家招呼我再吃,说干活很辛苦,时间长,要多吃。我也看到其他人还在吃,就又吃了两个。由我供材料的那位师傅说:“不会做还很会吃。”我装做没有听见。
主人问我:“你是学生吧?要打工交复读费吗?”那时候学生像这样出来打工,多数是为了交复读费。我答:“我已经考取了。”这一答,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问我考了多少分,考取了哪里。在后来的工作中,师傅不再催命一样喊我快点搬砖,在我来不及的时候,有时他也亲自搬一下砖。那个女孩子有时候也到我这边搭把手,帮助我和一下泥浆。
我想,那个女孩子一天挣2块5角钱,我一天可以挣1块2角钱没有问题吧。一定要坚持做下去,并且要做到让师傅没话可说,要挣到钱体体面面地上大学。
工地是各自已经成了家的兄妹两家联合盖的小楼,常来工作送吃送喝的人是哥哥、妹妹和妹夫,妹妹和哥哥长得很像,妹夫是一位英俊的警察,据说在公安局工作。他们都是有工作的城里人,他们为人和气,穿着讲究,言语斯文,举手投足都有一种文明范。有时候看到他们,想自己将来也可以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过上像他们这样的生活,浑身就充满力量。
在手与脚被水泥腐蚀烂了之后,我学会穿破球鞋、戴着破手套干工,很快就成了一个好劳动力,可以有节奏地供应一个师傅砌墙的材料,不让师傅等待,自己也不那么忙乱。所有开始认为我干不上三天的人,都对我刮目相看。
师傅们开始主动和我说话,可是,我很反感他们和另一位女孩子开的那些玩笑,反感他们在休息的时候,拉住女孩子的手不放,甚至拧女孩子的脸,说一些不太露骨但显然轻薄的话。我和他们操持距离,干活的时候一声不吭,吃东西的时候躲在一边,基本不用正眼看他们。
有一次我坐在墙边吃东西,一位师傅过来坐到我的身边,我从地上弹起来又坐到另一边去,他们都大笑起来。那位师傅说:“你躲什么躲?你躲着不要出来呀,不想和我们大老粗玩来做苦力做么事?”我怒视他,眼睛里想冒火,结果却冒出水来。那师傅赶紧说:“哎呀哎呀哎呀,哭么哭么哭么?再不跟你玩了,好了吧。”
在这个工地做了半个多月,房子建好了,师傅们和另一个女孩子转移到别的工地上去了,我留在这家打磨矾石地板。每天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块磨刀石一样的石头,把两间楼房的水泥地板一寸一寸磨平整,把镶嵌在水泥地板中的一粒粒矾石要磨出来,让地板看上去星星点点的,但必须是平整的。这个工作一点也不轻松,噪声、潮湿、还有机械的手臂动作、用劲地压着用来打磨的石头,每磨一块达到要求,颇费功夫。
不知道是因为我对二姐夫说过这个工作难做、还是因为我的工作进度太慢,一个星期后,地板还没有打磨完,另一个女孩来接替了我的工作。我转移到麻城北门的一个工地上,去为县粮食局建的四层楼房当小工。
粮食局工地上的房子已经建起了三层,正在建第四层。我已经是一个有力气、熟练的小工了,也可以一个人供应两个大工砌墙的材料。工作之余照样是一个人呆着。这是公家的工地,没有人送吃的东西来补充能量,虽然这样,我感觉浑身还是有使不完的劲。
在工间休息的时候,别人聊天,我没有人说话,又没有东西吃,就觉得有些无聊。路过时看到工地附近有新华书店,就在午间去书店看书。看上一本名为《历代故事精华》,想劳动之余读一读故事,又不累,又能长一些文史知识。
可是,我不名一文。那天,二姐夫到这个工地,我对他说:“我想支一点工钱。”他问我做什么,我说想买一本书,要两块六角五分钱。二姐夫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零钱,又向另一位师傅借了一点钱,给我不到三块钱。我高高兴兴地到书店买了这本书。从那以后,工余时间我就再也不觉得无聊了。
有时候,师傅中有人问我书里写了什么,我还是乐于把看到的故事讲给他们听,看到他们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就暗自得意地想:将来,我可以像这样讲故事给学生听!
我可以在四层楼的单墙上搬着砖、或一只手提着一桶和好的水泥快速地走来走去,师傅们对我很客气,在我面前表现还算斯文,休息的时候还可以读一篇故事,或应他们的要求讲一个故事,我感到特别满足。
这期间,也有过一次危险的经历。有一天,我正提着空桶走在四楼的一垛单墙上,升降机正装着一块预制板徐徐上升。突然,机身发生了倾斜,人们惊叫起来。如果这样倾斜下去,预制板将会砸在我站着的墙上,要么直接砸到我,要么把我从墙上砸下去。
看到了险情,我下意识地在单墙上快速跑开。开升降机制师傅终于在预制板倾砸下来之前,把升降机停了下来。我惊魂未定地回过头一看,自己居然在一堵四层楼高的单墙上跑了十几米远。即使预制板不砸下来,要是一脚踏空,必定伤残无疑。那件事情,想想都后怕。
这个工地上砌墙的工作完成后,二姐夫安排我在工地上一层楼一层楼捡了一天的钉子,我检了差不多有两、三斤的钉子,那是我打工生涯中最轻松的一天。那天快下工的时候,二姐夫还把我带到另外一处私人住宅建筑的工地上,那天那家人办建房的酒,我去蹭了一顿酒席吃。
从七月中旬到八月下旬,我在工地上干了三十多天的小工。那天,我在工余时间去学校拿到黄冈师专的录取通知书,师傅们都传看了我的录取通知书,他们看的很仔细,目光里都是笑意,非常柔和。他们说:你回家歇着吧,这不是你做的事。也有师傅说:你上大学后还会记得我们这些人吗?那一天,我觉得他们其实并不坏,也不是一味的粗鲁,只是我自己太敏感与清高。
是要离开工地为上学做准备了。我从二姐夫那里领到43元工钱。在粮食局工地对面的商店里,买了一件早就看上了的碎花衬衣,花了7块6角钱(工作后还穿了很多年);买了一双塑料底中跟布鞋花了2块4角钱;买了两双尼龙丝袜花了1块2角钱;一床一米宽的粉红花床单花了5块钱(后来我儿子还用过),一床一米宽的蚊帐花了7块钱。一下子觉得自己好富有,可以风风光光地上大学了!
剩下的钱不知道做什么,就找到朋友李亚妮,问我去上学还需要什么。她说去买毛线织一件棒针衫,秋天做外套,冬天打底穿,又时尚又实用。她陪我到麻城商场,花了18块钱买了一斤红毛线,因为不会织衣服,又花了剩下的钱买了棒针和一本《棒针花样编织100例》的书,很快把一个多月的血汗钱花光了。在开学前,照着书上的讲解,织就了平生第一件毛线衣。
这些劳动所得,伴随了我很多很多年。
这就是那一年高考之后的经历,曾经想起来有点辛酸,后来想起来有点得意,而今想起来非常平静。人生是由一场场得与失、苦与乐的经历组成,每一个经历都自有意义。但是,每一个经历都只是一个片段,它远不能构成人生的全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