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日暮时分的金黄麦田
梁东方
郊外的家,楼下就是麦田,不仅从早晨到晚上,即便是睡梦里起来隔着窗户俯瞰一下,也都可以将麦田在夜色里的样子尽收眼底。可这和真正走进麦田,走进麦田之间的土路,与每一棵麦子、与成千上万的麦子并肩而立,呼吸着它们在即将成熟的时候的馥郁芬芳,仿佛可以无限地走下去的状态,还是不一样。
所以一直计划着拿出一整天时间来,带着吃喝,骑车走进平原深处的麦田,只走麦田之间、乡村之间的小路,走走停停、行行止止,一直走到日暮;或者就在出发时也不知道确切在哪里的麦田深处的乡间住下,以便于第二天继续这样骑车在大地麦海中的漫游……
这才是对丰收季的麦海的爱的正确而充分的表达方式,没有这样的经历便就是又错过了一个麦收时节。
这个让人神往的计划还没有付诸实施,在这个黄昏,已经到了日暮时分,很偶然地来到了一大片麦田前。不是自家楼下的麦田,倒也同样是山前平原上的麦田,是可以从麦田一直望到逶迤的山形的麦田。
麦田里的凉气已经从白天灼热的阳光下的热烈里挣脱出来,重新让气温回到半个月前无边无际的宜人里。几乎全部变黄了的麦子一棵一棵整齐地并肩而立,纹丝不动地在夜色逐渐的降临里,每过一分钟就在最遥远的视野里隐去一点点;黑暗像水一样从地面上的沟渠中升起,漫过了黄色的麦子的根部以后,根部的幽暗就沿着麦秆依然柔韧的纤维呈渐进式地上行,使人自然而然地不再盯着这样已经看不大清了的细节看,而将视野向上抬,向着广袤和无边的透视效果里去遥望。
黄色的麦子整齐地平铺在大地上,中间不规则地高高耸起的是笔直的杨树,是树冠里有鸟儿做睡眠之前的最后鸣唱的稠密树冠。一片山一样的苗圃里,在密集的树冠之下,也见缝插针地种了麦子;麦子和树木的镶嵌关系与一般尽量没有树以免影响麦子生长的情况截然不同,很有一点原始自然的大地景象:日落以后很久的昏暗里的丛丛树冠静,置于平展展的麦田边缘。除了自己走过的小路一侧,其他三面都有这样树冠形成的墙。更为庞大也更为明确的阴凉从那些树丛中弥漫过来,与麦田泛着香气的阴凉混合,形成让人禁不住就会深呼吸的神奇效果。
神奇的原因,呼吸之外,麦田中还会产生一种浩然的自由自在之感:向着任何一个方向看都像是漫无边际,向着任何一个方向看都仿佛可以纵情驰骋;唯一在视野里隆起的,是太行山结束之前的最后一道脊梁。山腰上的水泥厂的霓虹灯的大标语亮了,那几乎可以说是遥远的红光居然就能映照到眼前麦子暗黄的梢头来,与大杨树下刚刚出苗的几行整齐的土豆秧的叶片形成微妙的“借光”关系。在自然的大地上,任何一点点光,任何一点点热量都是见者有份的,人在这样严格贯彻着机会原则与平等原则的气氛里感受到说不清道不明的宜人,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能分析出来的宜人终究还不到全部感受的万分之一,只需要这样在越来越昏暗的麦田里的乡间小路上走下去,向着山的方向走下去,你在一天之中、一星期之中、一个月之中、一年之中乃至很多年之中都没有过的宜人之感,就会始终充盈洋溢,就会一直让你想说想笑、想平和地沉默、想温煦地达于永恒。
在金黄的麦田中漫步,在四野暮合时分置身浩瀚的麦香,这是华北大地的山前平原产麦区在这个季节里独有的享受,不经过秋天的播种、冬天的长眠、春天的返青和夏天的迅长,就不会有这样即将收割的日子里晨昏之间的无远弗届的宜人。而一旦开镰开始收割麦子,这样的气氛和景致就宣告结束,转而进入一个收获之后点种玉米,而在经过高温酷暑溽热的连续蒸烤模式度过整个夏天之后才会终于迎来秋天收割了玉米重新点种小麦,再次进入新的轮回。
这样的轮回年复一年,像极了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命。植被和庄稼的轮回始终被津津有味地对待,不论是种植还是审美,它们都紧紧地贴合着我们自己的血脉,须臾不可分离。可以置身山前平原上的产麦区的风景,是生活在这一方水土之上的人的宿命,也更是生活在这一方水土之上的人的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