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馍

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印痕,就像树身上一圈一圈的年轮。

我读高中的时代,是一个被饥饿死死纠缠的时代。正如《平凡的世界》里开头这样写的:“午饭铃声刚刚响过,从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石窑洞里,就跑出来了一群一伙的男男女女。他们把碗筷敲得震天价响,踏泥带水、叫叫嚷嚷地跑过院坝,向南面总务处那一排窑洞的墙根下蜂拥而去。偌大一个院子,霎时就被这纷乱的人群踩踏成了一片烂泥滩......”

我们就是像原西县立高中的这群学生们一样,下课就踩在泥水里往饭堂奔:赶早能买到灶上数量有限的机动馍。

机动馍多数情况下是买不到的,我们大多数人就经常从家里背馍。但是,我们就读的高中,是在离家三十多里远的户县二中。二中离我们家三十多里路,那时候一个村子也没有几家人有自行车,三十多里路全凭两只脚板丈量,所以并不是每个周末都能回家。很多时候,都是同村、邻村的几个关系好的同学轮流回家,捎馍。——有孩子读书的人家,大人们共同操心的大事情,就是周末忙活着给孩子烙馍,早早儿地全都准备好了,孩子同学来了直接提上就可以走。

捎馍的同学,走进学校大门的时候,就像村头叫卖的小货郎,或者是现今舞台上的杂耍演员,胸前背后,胳膊上手上都挂着沉甸甸的馍布兜。

不过,对于我们这样离家太远的学生来说,周末只有一天假,大多时间都耗在了路上:周六下午4:30左右放学,三十多里路走一阵跑几阵,赶天黑才能回到家;周日刚吃过午饭就得再出发,天擦黑也才能堪堪赶到学校上自习。

因此,在大家都不回家的日子里,家里人就给我们送馍。背馍和送馍,是我度过三年高中生活的深刻记忆。

“瘦人能吃,胖人能睡。”我那时候太能吃了,灶上稀汤寡水的汤面,要是不加个机动馍,下午第一节课扛不结束,肚子就叽里咕噜唱开了大戏。一到课外活动的时候,我就一个人悄悄走到学校南门口操场边的那棵白杨树下,朝南面向甘峪河岸上望着。因为,很多时候,父母会让大哥骑着家里那辆二八加重自行车,给我送来一布兜母亲烙好的馍。

自高二分科后,功课紧了,我回家的次数少多了,基本上一个月回家一趟。在我不回家背馍的时候,家里人都是沿着这条路来给我送馍的。那棵白杨树亲眼见证了家里人来送馍的场景:冬雪天气,秋雨天气......

那一年,也是像今天一样的初冬阴冷细雨天气,是每个学生最难熬的周四,——大家从家里背的馍,或者家里人送的馍前四天基本都吃完了,馍布兜都被翻个过,馍渣子都被一一用舌头卷进嘴里了。日子到了最最紧巴的时候。

我把棉袄外面的罩衫抻紧——我高中时候的样子,很多同学三十多年了依然还清晰的记得:四个口袋的草绿色军装,蓝裤子,白回力运动鞋。罩衫是三季穿的,里面套上棉衣就有点短,棉褂子的黑色下摆会露出三两公分那么多。这形象现在想来很滑稽,但那个年代大家都差不多一样,就不怎么见怪了。

前几天拿出我高中的一张照片给朋友们看,有个家伙眯着他的狗眼指着照片上我露出黑棉袄的部分咧着嘴拿我开涮:

“嘿呀,还时髦的不行,那时候穿衣服就里面长外面短了,差一点也露脐装了。”

我拿照片在丫的额头敲了两下:“笑话我?记得起来那个冬天午后暖和的太阳底下,你们村山墙背后:你爬在你爷腿上让给你在棉袄里抓虱子?”

那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大家也都是差不多的装束:棉袄外面套个罩衫,还带个套袖。

我拿罩衫裹住自己咕咕叫的肚皮,不由自主地又转悠到了那棵白杨树下,朝南望。我心里清楚周四不是家里人送馍的时间,但饥饿拽着我的步子来到了这里,没有希望地期待着,——母子连心,兴许家里人来送馍呢。

半个小时的课外活动课要结束了,我空落落地打算回教室。就在要从学校中央大道往教室拐的时候,突然间发现父亲靠在自行车上,在学校正门口那里。——我一下子愣住了!

原来,家里在盖房(看过《盖房》的读者都知道,父亲一生盖了六七次房子,这一次是第四次),父亲去大王砖瓦窑看砖,折道过来的。

老家和大王是一个长方形的对角,西南—东北,60多里路。本来,父亲从家里到县城,然后沿过大王的咸户路斜过去,是最近的。但是,为了来学校看我,父亲沿着西宝公路走了个直角,把长方形的边走了一遍,这样要绕出近20多里路。

这样的距离,在今天就是一两脚油的事情,但在三十多年前,骑着自行车顶着西北风,冒着冰凉的细雨,那可是得咬着牙才走得完的了。

父亲显然看到我的饿样儿了:脸色发白,额头直冒虚汗。他赶忙从自行车把上解下我熟悉的馍布兜——为了不耽搁给我送馍,母亲用缝衣服的边角料给我缝了两三个花布兜。

“天冷了,人饿的快。你妈给你烙的,先吃一个!”父亲看着我吃完一块,又掏出来一块递给我。

“大王的砖能便宜些,一百能少几分钱,还包送。”父亲跟我们说话都是关键词。

“你们上午课紧,我就先去大王订砖,赶在你们课外活动来。叫个娃去叫你了,都说没见你人。”我听着,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原来,父亲跑了一整天了,是从大王忙活完又专门折过来给我送馍的。他不知道我在学校南门口转了半个小时,就在这里一直等着。

“离家远,操心吃饱!”父亲从棉衣口袋里掏出几张两元钱(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纸币了),递给我,“对面那家面馆我问了,中午有扯面,饿了就叫人家给下一碗。”

父亲平时在家里对我们兄妹很严厉,他一下子突然而来的细心,让我眼泪的堤坝一下子崩塌,泪水哗哗哗地冲下来......

父亲还要赶三十多里的路回家,其中十多里是很费力气的上坡路。我在泪眼朦胧中看着父亲跨上自行车急匆匆地远去了,但我清晰地记得,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要我抓紧时间学习的话,真的,一个字也没提说,他就叮咛叫我操心吃饱肚子!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父亲要我们兄妹仨好好学习跳出农门的心劲儿比四邻八乡各村哪个父母都大都足,但他忍着没说。我很熟悉父亲的脾性,“有些话,不出来说比说出来劲儿更大!”

我流泪的时候很少,父亲送馍那次我痛痛快快地流泪了。父亲没有劝我擦眼泪,他读懂了我的心思,就像我读懂他的心思一样:人,在该拼的时候一定要拼一拼,在该忍的时候一定要忍一忍,你才能在想歇的时候歇一歇。

送馍、背馍的日子已经注定成为历史的记忆。时代在变,父母对子女的爱没有变:那时候家里人轮流给孩子送馍,现在的家长轮流去西安接送孩子。

无论怎么送,都是为着一家人的未来和希望。

(作者简介:陈启,教师,乒乓球爱好者。文风力求散淡,干净。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酸汤挂面》、《一件棉袄》《吃搅团》等发表于《教师报》。诗歌《船夫之歌》《向往北方》等发表于文学陕军。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语文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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