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干冲菜包子
生命是一种过程 也是一种目的
究竟要不要告诉妈真实病情呢?
这件事,
我和爹、弟弟商量过一次又一次
结果还是不告诉的好
一年里头,总有些日子想吃干冲菜包子,今天又想起冲菜包子来,或许是从剑阁石垭老家带回的一兜干冲菜招引的吧!干冲菜是用家菜薹做的。因为新鲜家菜有股冲鼻子的辣味儿,乡下都叫它冲菜。
去年回老家,我问爹:你没栽家菜,哪来的干冲菜呢?爹说,邻居家菜园有家菜,春天冲了薹,知道我会做干冲菜,便喊我去掐了些。爹还说,现在栽家菜的人家不多了,过去栽家菜主要是为了喂母猪,有时也拿它做酸菜,现在村里养母猪的人越来越少,酸菜也不怎么做了,谁还种家菜呢?爹晓得我爱吃干冲菜,便特意给我做了些,留着。
小时候见妈做过干冲菜。
那时我们家园子里栽的家菜,等它刚冲出薹含苞待放时,妈便把薹掐下来,洗得干干净净,切成末,等水烧开了,把翠绿的菜沫倒进锅里,用铲子不停翻滚,等青色褪去,捞在一个大瓷盆里,用石头压紧,盖好盖,放一夜,去掉那股刺鼻的冲味儿。第二天,把压好的菜末挤掉水份,放进锅里,撒上提前准备好的辣椒、花椒、五香面和盐,加上火葱、姜、蒜沫搅拌均匀,然后摊在细筛里,放在太阳底下晒几天,干冲菜就做成了。想吃的时候,用开水一泡,可直接吃,要是用油炒过,那味道就更入口了。妈说,干冲菜做包子馅也好吃。
今天一早,和好面,把干冲菜用开水泡上,再把肉馅拿出来拌好,看时间还早,便听着轻音乐,练习写毛笔字。
写着写着,眼眶不觉模糊起来,因为又想起了妈。不觉,妈已走了七年,也是在这春暖花开的时候。
妈生于1952年,2011年,还不到六十岁,平日生性活泼,精神饱满,她和爹一样都不识字,但有副清亮高昂的好嗓子,记忆力又超常,小孩时候唱的那些革命歌曲,她能一字不差地唱出好多首,新的电视剧插曲,她从电视里听几遍就能随下来,不过,她喜欢的还是《洪湖水浪打浪》《南泥湾》《北京的金山上》那些老曲儿。
原本无痛无忧的妈,这年夏天时常说背壳痛,在合林镇医院检查,诊断是颈椎病,没啥大问题。吃了开的药,可疼痛依旧,又到镇上的几家私人诊所看,有的给她打针,有的给她吃中药面子,疼痛也只能缓解一两天,过后照样疼痛难忍。等到这年秋季忙完农活,稻子打完了,麦子也种下了,我就下决心带妈来华西医院做一次彻底的检查。我记得清清楚楚,11月7日一早,爹把妈送到合林镇,妈自己乘坐大巴车来成都的。去长途汽车站接妈前,我赶早到华西医院挂了第二天的骨科号。
骨科的一位女医生听妈讲完病情,又在妈的痛处及周围按了按,便叫我们去照片,三天后出结果。这位女医生下周一才出诊,为了诊断连续性,我们在家等了一周。
周一我和妈先到医院取片子,该片说明,器官都正常,但有一项,胸腔有中量积液。我也看不懂,觉得胸腔积液不是什么大事,没想到,医生看罢叫我马上去呼吸科加号,如果加不上,就去看急诊。听她这么说,我心一紧。好在呼吸科的号加上了,等了三四个小时,医生看完片子后说,要住院,但暂时没有床位,叫我们回家等通知。
当晚,我从书柜里拿出现代医学大百科全书,得知胸腔积液,一种是肺结核引起的,一种是肿瘤引起的。我的心又颤了几下,紧绷起来。
在家等了三天,11月16日中午,呼吸科住院部来电话,叫下午去办住院手续。住院第二天,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有思想准备,妈得的可能是癌症。医生见我忍不住地掉眼泪,又安慰我说:现在还只是有可能,等积液抽出来化验了以后才能确诊。
住院当晚,医生开了两片止痛片,妈吃了还是说背夹骨痛。
第三天抽积液,第四天医生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化验结果不理想,确诊是癌,听到这个宣判,我无法抑制,跑到楼道里大哭一阵,接着给弟弟打电话,两人商量,还是先不把实情告诉妈吧,看看情况再说。
住院这几天,妈总是问我,医生为啥不给她开药,又不给她打点滴。我便撒了一个谎,说她得的是神经痛,目前还没有好的治疗办法,这种病有的要痛十多年呢,只能慢慢调理。可妈每次看同室病友吃药打针的眼神,我知道她在“羡慕”那些病友呢。
最后的诊断结果出来了,妈患的肺癌已到晚期,已经转移到骨髓。医生拿着片子指给我和弟弟看,妈的两根肋骨都有损坏了,还说腺上也发现了癌细胞。医生建议说:到了这个阶段,即使转到肿瘤科,也没有好的办法治疗。我问,能不能化疗呢?医生说:现在化疗也晚了,还会使病人更加痛苦。存活的时间看来最多也只有半年了。
我和弟弟感谢这位负责任的医生,根据他的建议,第二天便办理出院。
医生写好医嘱,让我们去买些药带回家。当护士把一盒曲马多送到病房时,我和弟弟不在,护士就给了妈。办完手续,我和妈回家,弟弟去同仁堂开中药,还买了几盒止痛片。出院时,医生一再嘱咐,曲马多只有到病人痛的实在受不了了才用。妈一心惦记着医院开的药,而像曲马多这样的药,我们又不能随便给她吃,没想到,这给妈增加了许多精神负担,疑心为啥不给她吃医院开的药,反而要跑到药店去买药。
没过几天,妈更感到全身无力,胃发胀,因为背痛,每天晚上都要从床上起来坐好几次,我得不停地给她按摩。怎么办呢?医生说得明白,就是住院,也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可我们又不好实话告诉妈。妈几次念叨,她在乡下也有过全身没力的时候,到镇上的私人诊所打两天点滴就好了。她还惦记着打点滴呢!
既然不在成都治疗,给爹商量,我决定陪妈回石垭老家。在电话里我和弟弟给爹说,不要告诉村里人妈的病情,怕有人不小心说漏了,让妈知道。这种事怎么能瞒得住呢,到家不出半个月,村里人还是都晓得了,纷纷前来看望妈,背着妈向我问长问短,结果只有妈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这真是一个叫人揪心的问题,究竟要不要告诉妈真实病情呢?这件事,我和爹、弟弟商量过一次又一次,结果还是不告诉的好,许多人都说多半癌症患者都是被吓死的,我们不想让妈被吓死。
我后来常常想,可能是我们错了,像妈这样脑子灵活的明白人,是不是应该一开始就告诉她实情呢?何况,医生等于已经下了“死亡通知书”,如果给她说清楚,她会不会坦然面对死亡,更加平静地走过人生的最后一程呢?隐瞒实情,让她空怀希望,事实上我们带给她的又总是失望和痛苦。
瞒着她,本意是想让她放松心态,以为对病情有好处。结果却造成妈的不少猜疑,从她无数次的眼神中,我都看出过她的怨恨和无奈,甚至流露出我们对她不孝。有一天,妈狠狠地把药扔在地上,生气地说,天天吃这么多,又不见好,不吃了。
到后期,妈什么饮食也吃不下。有一天,妈说想吃干冲菜馅包子,我高兴极了,赶紧给她做,当我把热腾腾的包子送到她跟前,她看了看,痛苦地摇摇头说:现在胸胀,吃不下。我放下包子,赶紧给妈揉胸。妈虚弱地对我说:你看我这没用的,不是生病,也不会让你回来受苦受累。
查出妈病情以来,从没在她面前掉过泪的我,听她说到这,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在妈身上。妈以为是我看见她痛苦的样子吓着了,叫我快去趁热吃干冲菜包子。
干冲菜包子,第二天早上我热好了,妈才勉强吃了两口。
妈的病情一天天加重,怨恨也一天天加深。我们不得不再次商量要不要告诉妈实情,这次商量的结果,觉得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告诉好吧,要不,妈会带着怨恨离开,那我们就真成了不孝儿女了。
2012年4月19日,我和爹、弟弟三人议决,由爹找个适当的机会告诉妈。当天晚上,我躺在阁楼的床上久久没法入睡,听着爹一字一板地给妈讲她的病情,爹说:晓得你得了这个病以后,我们着急啊,但医生说,这是没法子治好的病。世上又没有灵丹妙药,要是能给你看好,我们砸锅卖铁也要给你治。只怪老天爷不长眼,咋个让你得了这个病!你现在啥也别想,静心养病,病好了你啥也别干,我去干活,你就在家给我守门。爹说完,安静了好大一会儿,只听妈说一句:不管咋的,你们要给我打止痛的针。爹说:晓得,只要你疼狠了,我们就去喊村医来给你打针。
听他们说到这里,我迷迷糊糊的睡了,刚睡着吧,就听见爹喊我,说妈痛得厉害,叫我赶快去喊隔壁的村医来给妈打针,我看手机,是十一点。家里备有杜冷丁,十一点半村医给妈打完针,两小时后,4月20日凌晨一点四十分,妈就走了。
今天的干冲菜包子,包的比以往哪次都好,可我一个也吃不下。
2019年3月8日
编辑 何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