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走边唱--走在疼痛里
走在疼痛里
佛教里说,今生的苦都是前世的罪。
不知道我前世造过怎样的孽,今生,每一步,都是痛。
我常常会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身心的疼痛,一位朋友说:“你真深刻!不像我浅薄地快乐着。”我回答她:“痛苦不是深刻,快乐也不是浅薄!我的疼痛是实实在在、脚踏实地。”
我是一个穿着一双假肢行走的人。
因为穿上假肢的我看起来相当“正常”,虽然失去的是双腿,但都在膝关节之下,所以,经过艰苦的训练之后,我的步态也可以乱真了,相比许多失去大腿的朋友,我看起来就太像“平常人”了。
这貌似“正常”的模样带给我的究竟是福是祸还真是难讲。有一位穿着一条大腿假肢的漂亮女子,走起路来自然“与众不同”,她反倒特别坦然,不在乎人们的异样目光,也不必隐瞒残缺,每每乘船坐车,都大大方方地取下假肢,让自己的身体处于最舒服最放松的状态,常常赢得旁人的怜惜与帮助,她也坦然地接受。我呢,因为看起来“正常”,就生怕旁人发现了“秘密”,总是遮遮掩掩、偷偷摸摸,行走的时候,只想躲在人的身后,害怕别人注视的目光。长途旅行时,死死绑在身上的假肢令血液循环十分困难,时间久了,坐着不动也会疼痛难忍,可我,只得装模作样“完整”地坐在那里,还有,不取假肢躺到床上无异于上刑,那种滋味真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这些还不算,最痛苦的是带伤行走。天天穿着假肢生活,难免会磨得残肢破损,百十来斤的身体压在伤口上,每一步,都有钻心的痛!“正常”的我怕人看出“破绽”,每每还要装作轻松的样子,真是十分可怜。
年青的时候,一直相信只要刻苦训练,总有一天我会走得又好看又舒服,所以,天天拼命练习,练得残腿血肉模糊也不肯停下来。每天天不亮就穿上假肢,深更半夜才脱下,老天爷也算厚爱我,我的皮肤自愈能力极强,甚至只需一个夜晚,前一天的伤口就会基本愈合,所以,第二天我又可以“正常”行走,几乎从来不需要为了养伤而卧床。
刚穿假肢的时候,为了锻炼自己,去一个离家两公里左右的地方上班,每天早出晚归,要沿着一条马路一步一步走去走回,每一步,都很艰难:我几乎认识路上的每一粒石子,一寸寸地走过,艰难地数着步子,一天,又一天。再后来,求学的路上也留下我无数豆大的汗珠,咬紧牙关,一步,又一步。
一直相信,刻苦锻炼,就会一天比一天好。
我开始独自外出旅行,攀登大大小小的山峰,而疼痛,几乎是我最亲密的伙伴,有时候,真是寸步不离的跟随。
二十年后我才明白,无论我怎样苦练,行走的疼痛永远都不会消失。我也终于知道,如果自找苦吃,那也不过是增加了吃苦的总量,而不可能减少未来的痛苦。于是,我不再傻乎乎地自讨苦吃了。但该走路的时候,也不会吝惜我的脚步。不过,我学会了尽量用代步的工具,帮助我去到更远的地方。
我的行走,偶尔有不痛的时候,还有一多半日子是可以忍受的疼痛,另一些日子,疼痛难忍,但还得忍受。就这样,疼痛是太习以为常了,所以,除非痛到不能忍受,我都会觉得日子过得挺好。
不知不觉,二十五年过去了,回想来路,发现自己居然去过很多地方,那是用一寸寸的疼痛度量大大小小的城市和乡村,而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往往是“每一步都是痛”的记忆,张家界的绝壁高峰、北京上海那长长的街道和高高的立交桥、南海边海岸线的悠长、北国的大商场找不到出口,还有,下雨的时候远得走不到头的马路、故乡那条曲曲弯弯的乡间小道、东西南北那些风景区总也找不到可以坐下的地方,所有这一切,都在我行走的疼痛里定格,而我的眼里没有风景,我的心里只有疼痛,我所苦苦盼望的,永远是一条可以随时坐下的板凳。
可是在疼痛里,我仍然向往远方,渴望他乡。
也许有一天,我会把前世的罪赎清,我相信,那时候,我的行走将不再疼痛,而轻盈与灵巧也将重新属于我,我因此在疼痛的行走里期待,继续一步步走在梦想里,渴望明天,相信未来……
(2006年8月文)

行走不再疼痛
七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走在疼痛里》。文章里对我25年穿假肢的体会做了痛切的陈述:每一步都是痛。文章的最后我这样说:“也许有一天,我会把前世的罪赎清,我相信,那时候,我的行走将不再疼痛,而轻盈与灵巧也将重新属于我,我因此在疼痛的行走里期待,继续一步步走在梦想里,渴望明天,相信未来……”
写这些话的时候,我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但我真心相信会有这么一天。
而今,这一天真的来了!
这一双新腿叫“轻轻、松松”。她们比我期待和计划的来得更早些。“轻轻”轻盈优美;“松松”修长稳健。她们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合在一起,轻盈、舒适、优雅、灵活。
我的幸福感疯涨:行走不再疼痛了!这是真的!天!
我恨不得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去告诉每一个人:我可以走得更轻松了,我的行走不疼痛了!
多少年来,走在疼痛里是我的命运,疼痛的行走很多的时候是一个秘密,假装“自然”和“正常”的我内心的虚弱,害怕人家知道我的疼痛,害怕人家知道我的“不正常”,害怕歧视与偏见。其实,是自己内心的恐惧,是内心深处的软弱。
那一天,楚兰知道了我的疼痛,她说:姐姐这样好辛苦啊,不能更好一些吗?我告诉她,更好的假肢是有的,但不是我能承受的范围,我还需要再过一些时间,多存一点钱。楚兰了解所需的费用之后告诉我:我先生希望我们能帮助你,让姐姐走得更轻松一些,减少你的辛苦,这是我们的愿望。
楚兰的诚意我是知道的,她不只一次第一时间伸出助人的手,轻言细语的、不显山不露水,就帮困难的人度过难关。事前她不张扬,事后她不宣传。从不以恩人自居,对帮助的人加倍尊重,言语更比一般人客气些,这些细节里,我都感受到她的关怀和深刻善意。
这些年,我也一再拒绝要帮助我换好假肢的朋友,一方面是不敢承受太多的资助,觉得无力回报;另一方面,也是担心上去了下不来,等高级的假肢穿坏后,再换成低级的就不堪忍受了。
这一次,楚兰没有更多动作,塞进包里的是现金,还有她淡淡的朴实话语:“这点钱不算什么,您走的不辛苦才是我们最大的心愿!您的精神深深地感动我们,给我们很多力量,您在自己身体不便的情况下还帮助那么多的人,您才是最应该帮助的人,我们这一点点心意不算什么,您不用客气。”
面对朴实只有朴实相对,再说别的都觉得不好。我收下这份厚重的善意,决心用更多的善意面对这个世界。
我开始计划做一双性价比最高的“好腿”。“轻轻松松”就这样来了,曹工和美丽的娟子还有小严师傅,是他们的善良敬业、认真严谨使得“轻轻松松”如约而至,曹工说:“我们愿意再用心一点,把假肢做得好一点再好一点,用到的人就可以减少八年或者十年的痛苦,这才是我们应有的职责啊。如果我们做得稍微马虎一点,穿的人就会痛苦很多年,那样多害人啊!”这样朴实真挚的话语深深感动我的心,多么好的假肢技师啊!有幸找到他们是我的福报,不是所有贵的东西都是好的。
我开始对朋友们解释:这一次,是布鞋换皮鞋了,以前是布鞋换布鞋,所以适应起来容易,这一次布鞋换皮鞋,适应起来会慢一些,但适应好了,以后会好很多。
我的“皮鞋”叫“轻轻松松”,她们是因为楚兰和她的先生,因为曹工夫妻和小严师傅才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她们是我的挚爱,是比丈夫更重要的:)
真的到了这一天,我把前世的罪赎清了,从此,行走不再疼痛。
(2012年10月文)
时间又过去7年,这7年里,是“轻轻松松”一直与我同行,也是我行走再不疼痛的七年。“轻轻松松”虽然多次维修过,更换过重要的部件,但依然可以陪伴我,带给我正常的生活。
但愿她们能再陪我三年、五年,甚至更长的时光。
有“轻轻松松”的这些年,也是我行走最舒服的日子。
我常常会默默地对她们说:对不起,让你们承受我的沉重;请原谅,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们;谢谢你,帮助我去到需要的地方;我爱你!如同爱我的爱人。你们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