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书有益)《风云石马垭1933》修订版—正文第十五集

侥幸逃出生天的赵元亨和赵述侨父子,混乱中分头分向而行。
赵元亨一路向西,星夜赶往成都,一路上餐风露宿,接连走了三天四夜,终于在丑时(凌晨三点)到达。成都到处设有关卡,身无分文、疲惫不堪的赵元亨无法通行。情急之下,他自称是“大干部”的亲戚,雇了一顶轿子,让轿夫迅速带往成都大学。他要去找民国十四年(1925年)冬创办成都大学并当任校长的“亲家”张澜。
学校门卫不敢怠慢,当即传话。加完班刚刚打算入睡的张澜听闻七侄儿张备的岳父、自己的“亲家”突然来访,亲自到大门口迎接,给轿夫结算了费用,把赵元亨接回家,招待安抚了足足一周,然后妥善安置。
赵述侨则先行逃往西充占山乡,那是他岳父的家。得到一定周济后,再盲目跟随逃难人群折往重庆。短时间内,家庭遭受如此变故,仅仅二十三岁的赵述侨,头发一夜间全部变白,形容枯槁。由于举目无亲,只得在重庆乌江一带乞讨度日。
提前逃往西充车龙的赵朝贵,与好不容易躲过一劫的亲兄弟赵朝品会合后,得到了舅舅的救济。然后两兄弟也是盲目跟随逃难人群往东南方向逃往重庆。抵达重庆后,盘缠用尽、饥肠辘辘,狼狈不堪。
在码头上,他们遇到一老板模样的人在招工。此人颇为面善、十分主动,如同面见熟人一般招呼说:“老弟,你们好久来的?”两兄弟喜出望外,遂上前接洽,不图工资收入,只为能有一口饭吃。后来,得以进入重庆江北簸箕石码头的兵工署工厂,专门打造刺刀。这也正是赵朝贵两兄弟的老本行,轻车熟路、并不辛苦。但最为痛苦的是,赵朝贵严重不服水土,饮食休息都无法恢复正常,努力坚持半年后,仍然无法适应。
当然,这是后话。
“清乡”抓人事情进展的第一时间,就有人报告了易维精。他对此事高度重视。五月初九一大早,叫漆忠山火速赶到面前,问:“忠山,抓了好多人进来?”
“报告县长,目前在押四百六十六人。但是……”
“但是啥子?”
“看起来都是些没得文化、老实巴交的土农民,不像是闹事情的共产党。”
“上峰要求,宁可错抓一千,不能放过一个!你忘记了?”
“没,没忘记。所有人都关押牢实,天罗地网,绝无逃脱。”
“那就好,那个跳的最凶的女娃子赵全英,抓住没得?”
漆忠山回答:“五月初六抓住的,在押。”
易维精一拍桌子:“好!你们不要动她。我要亲自审讯!”
易维精感觉到事关重大,妄图从年轻的赵全英处打开突破口,从她口中搞到共产党组织及游击队的情况。他命令士兵将其从牢房里面提出来,双手捆绑。
为了加大震慑效果,易维精将这次审讯特意选择在户外。赵全英被吊在树上,双脚尖刚好可以触及地面,但又摇摇晃晃根本无法站稳。同时,还安排人在她旁边摆上了皮鞭、棍棒、刀子等刑具,用以威胁。
太阳逐渐升起。川主宫周围,有数不清的群众在远远地围观。
易维精坐在圈椅上,喝了一口茶,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问:“赵全英!你是不是共产党?”
赵全英沉默。
易维精又问:“我刚刚审问了几个人。石马垭的人都招认了你是共产党,你认不认都没得关系。说!还有哪些人加入了共产党?哪些人加入了游击队?哪些人加入了农会?哪些人加入了妇女会?”
赵全英还是沉默。
“说了就没得事,我马上把你放了。不说,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我就打到你说为止!你到底说不说!”易维精不知何时,已经走过来,凑到了赵全英的鼻子跟前。
“呸”的一声,易维精觉得眉心一凉,用手一抹,却是赵全英的口水。当场气急败坏:“给我打!”
早守在旁边待命的士兵马上动手,皮鞭如同毒蛇一般,立刻在赵全英的身上留下一道道红紫色的血印,鲜血从衣服里渗透出来。疼得赵全英下意识地发出惨叫,但还是一字不说。
动手的士兵完全没料到这个不足二十岁的女子竟然如此坚强,面对这种场景,反而十分心虚,鞭打的节奏逐渐放慢了下来,力度也逐渐缓和。易维精大喝一声:“你狗日的没吃饭?”
吓得那人精神一振,继续打了好几下。赵全英还是一字不说。
易维精感觉到普通的鞭打似乎不够凑效,就换了一招狠毒的方法。他下令士兵把赵全英从树上接下来,在宽板凳上放平,死死地按住后,往她鼻孔里灌辣椒水。
暗红的辣椒水,混杂着清楚可见的辣椒种子颗粒,像是火焰一样,从鼻孔里挤进赵全英的气管、肺部,她被呛得眼泪直流,不断咳嗽、呕吐,手脚不断挣扎。
这时候,易维精示意士兵停下来:“赵全英啊,你简直太惨了!细皮嫩肉的,咋遭得住嘛。早点听话说出来,完全没得必要遭这些罪嘛!你现在说出来,免得受皮肉之苦啊!”
赵全英终于从鼻子里面挤出来一个字:“滚!”
气急败坏的易维精想到了一招更狠毒的方法。他右手一挥:“把人给我带过来!”
大家往那个方向看去,不仅倒吸一口凉气,那人却是赵全英的母亲赵青氏。
母女相见,四目相对,眼泪止不住的流。
易维精说:“老太婆,你说一下,哪些人是共产党?”
赵全英对母亲说:“妈,你不要怕她们。这些人都是纸老虎,迟早完蛋。妈,你要坚强些!你从来没有参加过共产党的活动,也根本不晓得哪些人是共产党。”
易维精说:“老太婆,你来劝一劝你这女子,只要说出来哪些是共产党,我们就不打她了。马上把你们两娘母安全送回去。我说话算数!”
青氏哭着对赵全英说:“娃儿哎,你受苦了哦!我都是老年人了,我死也没得啥……娃儿耶,你走都走了,为啥要回来嘛……”
话还没说完,鞭子就无情地落在了她身上。赵全英眼睁睁看着母亲受到如此折磨,十分不忍,大骂道:“易屠夫!你有本事就打我,不关我妈的事,她啥都不晓得!你打老太婆算啥子东西!不准伤害我妈,所有事情都和她没关系,你有啥手段向着我来!易屠夫!你们要遭报应的!”
现场老百姓窃窃私语:
“惨啊!造孽啊!”
“打一个老太婆,土匪啊!”
“这还是人吗?”
易维精示意士兵停下,坐在椅子上,抓耳挠腮,一时间竟然束手无策。
这时候,副营长张玉辉一脸奸笑,拿着个白色的毛巾走过来,竟然帮着赵全英擦脸擦血。一边擦,一边在赵全英耳朵前悄悄的说:“妹儿耶!细皮嫩肉的遭整成这个样子,好造孽哦,何必嘛!你才不到二十岁,这么好的青春年华,死了可惜了。你死了,你的父母咋办?不如把哪些是共产党说出来,我保你没事。你说嘛,我不得害你,等下我亲自把你两娘母(娘俩)送回去。”
赵全英把脸扭向一边,并无言语。
张玉辉马上随着赵全英转到另一面,继续说:“你如果不说出来,今天就惨了。但是如果听我的,我可以救你。你这么年轻漂亮,又有个性,我很喜欢。你这样白白死了确实可惜。不如答应嫁给我做小(小老婆)。后面要枪毙你,我给士兵说一声,枪口往上稍微一抬,枪一响,你就假装倒下去。我马上用毯子把你裹起来送走,保证你安全。”
“你如果做了我的小,就没有人敢再为难你了。你把哪些人是共产党说出来,不但没得罪,而且还要立功。那么,你的父母不但不会受到惩罚,还都会受到奖励。今后跟着我吃香喝辣、绫罗绸缎,享用不尽啊!”张玉辉继续劝导。
“呸!”赵全英骂道:“你们这一伙混账!畜生!土匪!你们不配做中国人!你们欺压老百姓,不得好死!”
竟然还有这么烈的女子!张玉辉惊得退后了好几步。
易维精气得直跳:“翻天了!关起来!关起来!我看你到底有好顽固!”
赵全英更加高声:“大不了一死!二十年后,本姑娘又是一青年!”
经过了这一番惨烈的审讯,基本没有啥收获。因为确实事关重大,最后,敌人只好将赵全英、赵海周、赵学周等党员和赵朝文等赤色群众五十一人挑出来,押送到位于南充的大南门监狱,在汇报上级后,等待下一步处理。
易维精感觉到硬的不行,不如来点软的,于是搜肠刮肚想了一个“攻心”的方法,提出五条主张,宣布凡是主动自首、承认反共自新、办理如下手续的共产党人,可免于死刑或关监:
一是写反共宣言,交《嘉渠日报》公布。
二是具悔过书,承认自己受共产党欺骗、误入歧途。
三是填写反共登记表、照像。表上填写出身经历外,招供同党人士。
四是具保具结,不再参加共产党活动。
五是承认参加清共工作,戴罪立功。
这个文告发出去,竟然事与愿违,不但毫无反应,而且还被监狱里面关押人员撕得粉碎,易维精气得咬牙切齿。
与此同时,包括赵博熙在内的国民党青年党徒们被整组成宣传队,在金宝场的戏楼上开展反动宣传,一伙人又唱又跳,极尽丑化之能事,大肆抹黑共产党。街面上的群众被用枪逼着看,无不义愤填膺、唉声叹气、泪水涟涟。
而这时候的赵集庵却表现得十分兴奋,他并没有闲着,趁整个石马垭村几乎家家空无一人的机会,挨家挨户地随意“拿”东西。不管是农具也好、家具也好、粮食也好、腊肉也好,甚至是猪牛羊、鸡鸭鹅等,只要他觉得看上眼的,就果断找人搬到了窑湾头的家中,甚至把左侧的堂屋中、屋后的石岩下都塞得满满的。
好不容易挨过了艰难而漫长的二十五天,风声稍微平息,那些逃出去的群众和部分被反复审问拷打后认定“问题不大”的释放人员才敢陆续回家。展眼一看,不禁悲从中来。本该生机勃勃、繁荣兴盛的石马垭村,此时却一片荒凉。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
草段在屋檐上随风飘荡。门窗上不知何时,已经布满蜘蛛网,院坝里长出了杂草,地里庄稼早就被野草掩埋。屋顶的瓦片掉落许多,到处都是被石头打砸的窟窿。房屋被毁坏无算,家家坛坛罐罐、家具农具、锅碗瓢盆全被打烂,柜子里一粒粮食都没有。有的连门窗、墙板都被拆走了,更不消说鸡、狗、猪、牛。整个村子毫无生息,没有鸡鸣犬吠、鸡犬相闻,只有间断的野鸟叫声,凄厉而又决绝。地里的包谷全被赵集庵带人收割了,只剩下空壳和干枯的叶子在风中招摇。
已经身孕四个月的张济兰带着年仅九岁的妹妹赵怀珍回到了石马垭董家沟的家。发现昔日规整精致的木楼三合小院,此时已经破败不堪。门窗、墙壁全部被打砸,粮食全部不知所踪。屋顶的瓦片业已损坏过半。家里稍微值钱的家具都已经被洗劫一空。搜寻良久,只在厨房一处十分隐秘的角落里,找到半坛子侥幸逃过一劫的泡菜。
任凭满目疮痍,无论如何,家乡无法远离,生计还需继续。
田里的鱼被捉了上来,在火堆上烤得黑乎乎的,在没有油盐的情况下,根本无法下咽。所有人只好吃苕叶、野菜、草根、树皮充饥。好不容易在老鼠洞获得些粮食,却少得可怜。相比之下,大人还能勉强坚持,但婴儿却惨不堪言。当那些小孩子饿得直哭时,母亲只好含着泪将苕叶嚼碎吐汁来喂养。
不单独是南充西区的金宝在遭受苦难。在这期间,敌人在南充西区的三会、里坝、蟠龙,西充的占山、莲池等地,同步大肆搜捕共产党员及赤色群众。被押往南充监狱的人,越来越多。
狱中生活,苦不堪言,国民党根本不把共产党当人对待。每日只有一餐,全是霉米烂菜,一口尝去,不但清汤寡水、而且酸臭刺鼻,让人立时干呕不止。大家只好饿着肚子强忍。每个房间挤挤挨挨十多人,吃喝拉撒全在一起。睡的是地铺,被子显然是没有的,地上铺有烂谷草,潮湿霉臭,凌乱肮脏,根本无法躺下,所有人只好蜷着身子在上面靠墙枯坐。
更为可怕的是,每天上午、下午甚至晚上都会随机提审。敌人冷不丁的会到监舍随意提人,带往行刑室,手脚用铁链锁住,或是鞭打、或是炮烙、或是刀割。甚至在手掌上钉钉子、在手指顶端打进竹签、往鼻子里面灌辣椒水、把头部死死压住摁在水里憋气……各种残忍的方法用完用尽,行刑室惨叫不断,地上血水横流,房间内臭味熏天。
偶尔就会有人受不了酷刑,折磨到咽气后,被用一个木板抬出去。那情状,就如同是抬一头褪毛的死猪一般。两只手滴着血从木板侧面滑落并垂下来,十分刺眼地一晃一晃,让人心生恐惧。
赵奎周被反剪双手,褪去裤子,趴着按在宽凳子上“挨板子”。三指宽的厚木板,不间断地打在他的后背上、屁股上、大腿上。声音让人惊悚。开始是红肿,几下过后,接着是变紫、破皮,然后是流血。
不管如何打,他全程一声不吭。
动手打板子的士兵被他这种坚强毅力惊呆了,在手已经打得几乎发麻发软的情况下,忽然良心发现,凑在耳朵边悄悄给赵奎周说:“我们也是南充西区的老乡,你这样何必嘛!你倒是叫唤几声,要不然长官以为我没有用力。你假装叫唤几声,我就轻点打。”
赵奎周依然一声不吭。
士兵继续启发他:“你看,同样是你们石马垭的赵珍周,板子只要一挨上就哇哇大喊大叫,这种人才叫做真资格的聪明人,要少挨好多打。你是懵的么?何必嘛!我不得害你,来,你象征性的叫唤几声。”
赵奎周还是默不作声。再挺住挨了三板子之后,昏死过去。
最为可怕的刑罚,莫过于赵永奎遭遇的“背火背篼”。
这是一种十分残忍的刑罚,将用油桶铁皮改装的“背篼”,适当镂空,用铁丝固定在受刑人的背上,里面放入现场从炉子里取出的烧好的木炭,让人拿扇子在后面扇风吹火。木炭受风,就会死灰复燃,甚至发出火苗。不到三五下,“铁皮背篼”就被烤得发红。受刑人背部就开始冒出白烟,并发出“滋滋”的烤肉声,散发烧肉的焦糊味,血水顺着屁股和大腿直流,受刑人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凄厉的惨叫。扇十下以上,受刑人绝对昏死无疑,不管其心理和忍受性如何强大,这是生理极限,无一例外。
摆在行刑室中间的炉子内,熊熊烈火燃烧着,里面放着的烙铁已经完全变红。匪徒们将赵永奎上衣剥光,将铁皮桶给他绑在背上,再让他面向柱子,把他双手双脚牢牢地固定在柱子上。
易维精开始审问。在搞清楚赵永奎的名字、住址、年龄后,猛地一拍桌子:
“赵永奎,你是不是共老二?”
赵永奎装傻地说:“长官,我为老大,不为老二。”
易维精发怒地吼道:“我问你是不是共老二!”
“我们兄弟确实共有二人,老二在外头帮人,长年累月不在家。”
易维精发火了:“老子看你装懵,不信你不说。”
他用一根铁棍左右反复扒拉着炉子内烧红的木炭,然后慢条斯理地拿起铁棍,用烧红的那一段点燃口中的香烟,一口烟雾吹在赵永奎的脸上,得意地阴笑:“老子要动手了!你怕不怕?”
赵永奎大声回答:“不怕!”
“你招不招?”
“我没啥好招的!不招!”
燃烧着的木炭被逐渐放进“铁背篼”,易维精阴损的问:“你是翠雀死在田埂上——身烂嘴不烂(嘴硬)!不见棺材不落泪!现在招不招?”
那铁桶烙得让人汗水直冒、背似火烧,赵永奎仍咬着牙,斩钉截铁地说:“不招!”
易维精歇斯底里地发出尖叫:“给我扇!”
两个匪徒双手握住蒲扇,朝铁皮桶内的木炭直扇。那火焰立即窜起老高。瞬间,皮焦肉臭的味道散满全屋。赵永奎登时昏死过去,并未吐露其余一个字。
易维精一看折磨到这地步,竟然毫无收获,心生疑惑:没见过有人这么坚强,难道真的抓错了人?只好令匪徒将昏死的赵永奎抬进监舍。
监狱里同志们对赵永奎铮铮铁骨、浩然正气的表现肃然起敬,大家都争先恐后地细心地照顾他。天气炎热、房间潮湿,敌人不给以任何药物治疗。只过了两天,他背上流脓流水的部位就生了小米粒大小的蛆虫。同志们双手浸染着泪水,细心地帮他捉蛆、洗伤。并把衣服撕成一条条的,帮他包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