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白雪

第九只鸟儿出来觅食的时候,天空又开始落雪。

这无穷无尽的白雪,落在青灰的屋瓦上,落在了干枯的槐树上,落在了村头的电杆上,却唯独落不到转转婆婆的头顶上。年届九十岁的转转婆婆,她头顶上的白雪,是比那天空里落下的雪更厚更多的吧,我想,她的生命,也许,只剩下冬天,和这冬天里的无尽的白雪了吧。

我没有见过转转婆婆年轻时候的样子,我只能想象,想象一个活色生香的、脸蛋绯红的,腰间坠着两根粗黑的大辫子的转转婆婆,是如何被几个土匪连抢带抬的抬进了村里,扔上了那个只有煤油灯的小黑屋子的土炕上,然后就做了他们共同的新娘。

却也生下了一个小男婴的,可是,没多久,土匪就散了,仓皇四逃的土匪,也想带走转转婆婆,可是转转婆婆就是不走,不走就没办法,土匪们就仓皇四逃了。

仓皇四逃的土匪们散了之后,只有煤油灯的小黑屋子里,就只剩下转转婆婆和她生下的那个小男婴了。

天寒地冻,男婴开始发烧。也来了村里的阴阳先生的,给在炕头放了一碗凉水,用了几根筷子,“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地送了冲气的,可是,那小男婴始终也不见好。

到了第三日了,小男婴浑身滚烫,气息越来越弱,还很年轻的转转婆婆就把这纸片一样滚烫的小男婴贴在自己怀里放声大哭。

知生子爷爷就来了,知生子爷爷二话不说,把一口大缸在土炕前的地上支棱好之后,就关闭了小屋子的门,在屋外生起了大火炉子,用一个大铁皮桶一桶一桶地烧开水,又把烧开了的水一桶一桶地倒进了土炕前的大水缸里,于是,大水缸里就突突地冒着滚烫的气息了,这滚烫的气息越来越热,越来越厚,后来,这滚烫的气息,就迷漫了整个屋子。

冷却的水倒出去,滚烫的水再倒进来,于是,只有煤油灯的小屋里,就整个热气腾腾了。

这热气在小屋里突突腾腾地迷漫厚重了一整夜之后,那小男婴第二天竟然吧嗒着小小的嘴巴,开始想要吃东西了。

第一口寡清的糜面糊糊味进那干裂的小嘴巴之后,转转婆婆就丢掉了碗,“哇”地一声,把她那小小的红红软软的小男婴紧紧地贴在了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知生子爷爷就捡拾起来滚落在破被子中间的碗,重新又舀了一碗寡清的糜面糊糊,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地味进了那小男婴的干裂的小嘴巴里。

后来。

后来,在那个冬天最后一场皑皑的大雪覆盖了整个村庄的时候,无父无母的知生子爷爷,就把转转婆婆接到了自己也还是只有煤油灯的小黑屋子里,成了一家人。

村里唯一的那一眼泉水,依旧是一年四季汩汩地流淌,清冽而香甜。

村头的那颗大槐树,依旧是从来如此的谦卑、朴素、沉默也忠诚。

一场又一场喜雨降临在村庄里的时候,偶尔,也会有一只迷路的野兔子,支棱着耳朵,警惕而短暂地停留在谁家的屋檐下的台阶上,然后,哧溜一下,不见了踪影。

冒烟的,不只是烧饭的烟囱,还有知生子爷爷的烟锅。吃着烟锅的知生子爷爷,好脾性,总也是笑眯眯地,盯着那个后来取名叫冬来的男娃笑,男娃已经三岁了,已经三岁的男娃,总是在玩累了泥巴树枝之后,眨巴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一路狂奔着,咯咯地笑着,一边叫着“爹爹”地扑进了知生子爷爷的怀里,每当这个时候,知生子爷爷,总会像一只大鸟一样,张开他那穿着破旧的灰白布衫的膀子,把这个白净的小童子,揽进了怀中。

一样白净的,还有转转婆婆,是的,三年安静祥和的岁月,让本来一直生活在煎熬和恐慌中的女人憔悴枯黄的容颜,变成了柔软的白皙。

转转婆婆的脸蛋,可真是白皙啊。

这个脸蛋白皙的女人,在做着活计的当儿,会偷空瞄一眼圪蹴在台阶上的知生子爷爷一眼。这一眼,倘若恰好被看到,这女人白皙的脸蛋上,就立刻会绯红了色泽,无处躲藏。

又一场大雪白皑皑地降落在村庄里的时候,老墙和旧屋没有变,木制的风箱呼啦啦地响,

灶膛里的燃烧着红彤彤的火。女人在案子前头擀面,男人一只手拉着风箱,一只手在女人浑圆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很轻,轻地像小屋内半空中缭绕的炊烟,和女人耳朵上那新买的小银坠子耳环随着女人擀面时候身体的摇动。

望着这一切,知生子爷爷的脸上,就开始笑容晃荡。

是啊,女人又怀上了啊,眼看着就要有两个兔崽子要养活了,知生子爷爷就盘算着,找人借一笔钱,去买一把土枪,好在冬月里下大雪时候,田地里的野兔子跑不动的时候,打野兔回来,给她们娘们子改改馋。

一个人就是一座庙宇,谁也不知道,自己这座用血液和心跳供奉着的,用爱和勇气,甚至烦恼、缠痴和苦痛供奉着这座庙宇,会在什么时候,轰然倒塌。

那个冬天最后的一场皑皑白雪还没有落尽的时候,在猎取他的第九只飞奔的野兔的时候,知生字爷爷擦枪走火,打中了自己。

鲜红的血液,染红了皑皑白雪,皑皑的白雪随风飘扬,一片一片,一朵一朵,一层一层,终于湮没了知生子爷爷鲜红的血液……。灰白色的破旧衣衫,在冬日的寒风里飘飘荡荡,像无数的大叶子枯草,又像极了一面面破碎的旗帜。

那个叫转转的女人的白皙的脸庞,在他的疲惫的眼睛里,终于最清晰了一回之后,逐渐变得模糊……连小鸟都收敛了哀声之后,大地收起了太阳,闭上了眼睛。

闭上了眼睛的大地,一片漆黑,一片漆黑的大地上,一个女人的黑眼眸,连同她的整个世界,一片漆黑……

丧……,之后,不能不葬。

婴孩还没有生下,讨债的就上门了,声色俱厉,平日里所借的小债,土枪的大费,还有男人的丧葬费。

曾经脸蛋白皙的女人,目光呆滞,披头散发,眼前那淘气的三岁男童张驰着乌黑的大眼睛哇哇大哭,肚腹中的婴孩安静地仿佛不想要来到这个这个天空下着无尽的皑皑白雪的世界。

地主老财就来了。

这个从来不笑的,表情木刻一般的男人,拄着他的黄花木的拐杖就走进了已经死了的知生子爷爷的一片狼藉的老院子。没有烧尽的白纸屑沫,搅缠着惨白的雪沫,在空中狂魔乱舞。

这个表情木刻一般的男人,背后跟着他缠了小脚的女人。

男人在屋外的小木凳上坐定之后,女人就摸进了漆黑的小土屋里。

摸进了漆黑的小土屋里的女人,给转转婆婆用手指理顺了披散的头发,在用毛巾给她擦去脸上的泪痕之后,就紧紧地握住了转转婆婆的手,轻言细语。

这轻言细语地梦一般的絮叨的安慰,是谁也翻译不来的梦境,也是谁也料想不到的盘算。

地主老财儿子多,却因为成分问题严重,没有谁敢把女儿嫁给他们。

在又一个冬日的寒风最后一次梆硬地刮在村头的大槐树顶上的时候,在又一场无尽的白雪皑皑地飘落在依旧没有变幻表情的无数堵土墙和瓦屋上之后。

以身抵债了的、左手牵着小儿,右手低垂的转转婆婆,乌黑的头发上顶着一层白雪地,走进了地主老财的家门。

四个儿子,地主老财的四个儿子,墙头一样地,齐楞愣地站在气派的上房前,神情各异。

地主老财的女人就走过来了,走过来的地主老财就一手拉着转转婆婆的手,一手指着她的四个儿子说,闺女,都在这达哩,你挑,你随心挑,挑上哪个是哪个。

头顶上顶着一层皑皑的白雪的女人,一句话都不曾说,只牵着自己的小儿,走进了西厢房里,再也不曾出来,整整三年。

……

后来的故事,我就不知道了。

在听完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十六岁。

十六岁的我,经常路过巷子口。

已经七十多岁的转转婆婆,日日里总也会站在巷子口掐麦秆。

被岁月噬干了鲜活的肉身的转转婆婆,皮肤黝黑,眼眶深陷,一网黑色的发束,将一头白发干净利落地盘在后脑勺靠下的地方,端庄而雅致。黑色的裤角紧束在黑色的袜子里,缠了的小脚,像两只乌黑的菱角,太阳光一照,闪闪发亮,一同闪闪发亮的,还有转转婆婆乌黑的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

于是,过来一个下地的多嘴的缺德人,就问:“转转婆婆,弟兄四个哩,今晚和谁睡啊?”

“当着哪个是哪个么,啊,我咋晓得哩。”这个被岁月风噬了七十多年的老婆婆,每当这个时候,就会笑一笑,然后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干瘪的嘴里,说出这样她在漫长的几十年岁月里,回答了他人的、无数次的话。

村里每每有人不幸夭折了孩儿痛苦,站在村头巷子口掐麦秆的转转婆婆,也总会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干瘪的嘴里,也总只会说出那句在几十年岁月里,她说了无数次的,同样一句话:“啊,藏闲着哩么,塞着炕眼里就对了么,有撒治哩……”

十年,整整十年,我再没有回故乡。

在第十一个年头,在我离开故乡的第十一个冬天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我又一次走进了阔别的故乡,就又一次看到了依旧站在巷子口掐麦秆的转转婆婆。她依旧皮肤黝黑,眼眶深陷,她依旧用一网黑色的发束,将一头白发干净利落地盘在后脑勺靠下的地方,端庄而雅致。她的黑色的裤角,依旧紧束在黑色的袜子里,缠了的小脚,依旧像两只乌黑的菱角,太阳光一照,闪闪发亮,一同闪闪发亮的,依旧是她乌黑的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

我走过去,打个招呼。

她依旧认得我,她说:“娃娃,你回来到了昂?看心疼地撒,藏赶紧回去暖着去,你大大你妈等你着哩,先头还出来照你着哩,才进去。”

我就走进了巷子,走进了我的家门。

炉子上的火熊熊地燃烧着,炉子上的水壶里烧开了的水吱吱呜呜地发出响亮的叫声,母亲看到了我,赶紧过来迎接,高兴的父亲,拿出了别人送给他的高档的咖啡酒。

……

至夜时分,和母亲闲聊,问起转转婆婆现状,母亲长叹一口气:“儿女总也是多,却都去了城里,过着自己的光阴,好些的,一年半载给点钱,邮寄一点衣物,没了心意的,便也没了心意,只每日里稳稳地能靠住的,就是那掐了麦秆换来的一点钱,买点油盐,交点水费电费的,幸好麦秆比之前贵了些,一把两块……”

我只觉得胸闷,掖紧了衣服,走出了房门。

漆黑的夜空硕大无边,一场悄然而至的白雪,因着这夜空的硕大无边,竟也成了扑扑簌簌永远也落不完的,无尽的白雪。

这无尽的白雪,夹杂着刺骨的寒风,衬着院落里闪烁迷离的灯光,闪闪烁烁,洋洋洒洒,是飘飘渺渺的浩大和美丽,如同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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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孤独 虽败犹荣|窦小四

想要泼掉的水 也应该泼在需要水的树根上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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