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与金‖ 窦小四

 与 金

“我所记得最快乐的时光,是我五岁时候,在海边玩沙子、捡贝壳的时候,风有点咸,可是,那些沙子,真的很好玩。”

山宇给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十七岁,山宇十九岁。很多年以后,我一直在无端猜想,对于山宇,那些他五岁时候在海边所玩耍触摸过的沙子,怕是比金子还要贵重吧。

说完这句话,十九岁的山宇低下了头,开始抽烟。

那时候,我不知道“海”到底是什么样子,而海边的沙子,它们,是不是和清水河里的沙子是同一个模样呢?或者,它们更细,更柔吧。

我唯一能够确凿知道的,是清水河里的沙子,不会是山宇口中的那些被海风吹被海浪轻抚着的沙子,清水河里的沙子,没有咸味。

“后来,后来,在我七岁的时候,父母就带着我,从广州回到了甘肃,回到了阳城。然而,依旧是没有饭吃,一日三餐没有保障,好像总也会饿肚子。”

“颠沛流离,颠沛流离你知道吗?”我摇摇头,低下了头。

“你在九中读书,你有没有听说过,在一九九四年的时候,有两个初二年级的男生离家出走的?”

我摇摇头告诉山宇,那时候,我还在小学,并不知道遥远中学的事情。

“那两个男孩中间的一个,就是我。”

“差点饿死,没办法就想办法给我父亲所在的厂打了电话,他们就找到了我们,把我们从渭南带回了阳城。”

“可是,名声坏了,全部的人都知道了我,看到我就指指点点地说,你看,就是他,可真是个坏孩子,匪气的很,把家里人差点气死,将来不知道要祸害人家谁家的姑娘。”

“别人越说,我越收不住自己的心,别人越说,我越无法安静地坐在教室里念书,于是,就整个变得越来越坏。”

“坏到什么程度?”

“逃课,打架,抽烟,偷东西,直至,后来,后来真的,我真的就祸害了一个姑娘。”

我不再说话,他不再说话,因为,那个关于“祸害”的故事,我知道,不只是我知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十七岁的、从来没有走出过阳城的我,那时候就以为,九中就是全世界。

说完这些故事的山宇,和我,成了好朋友。

关于他和我,我所记得非常清晰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高考第二门课程考完的那天下午吃饭的时候,因为我无意间赞叹餐厅的酒杯好乖巧,于是,就在阳城的大街上,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个我所赞叹过的酒杯,不顾同学们的大笑,而温柔地送给了我。

日子公式化推进,本就在复读的他,被大学录取,而我,要留下来复读,走他去岁刚刚走过的沉寂而压抑的道路。

在他的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夜里,我们都去了他家里给他祝贺,要留下来复读的人很多,在一阵欢乐声里,他的所有的学习资料,一切能够用得上的东西,都被同学们洗劫一空。

吃完饭,夜降临,当大家都安静地坐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他突然说,我们来做个游戏,把灯关掉,看谁能不呼吸的时间最久。

“啪”地一声,房间立刻就一片漆黑,我立刻屏住了呼吸,所有的人都立刻屏住了呼吸。

然而,我的左手指,我的左手指头明显地被什么钢铁的东西拨动了,那是一支钢笔,黑暗中,是山宇,十九岁的山宇把他一直都舍不得用的,在那个时候的山村里非常罕见的通身发着金光的派克笔,塞到了我的手中。

后来,山宇在来信的时候给我说,我知道你腼腆,羞涩,绝不会在他们抢东西的时候拿什么,就偷偷把最好的那支钢笔留给了你,你要写好字,好好读书。

过了一年,只属于我,不属于山宇的高考,终于结束了,已经二十岁的山宇,来家中看我。

“我给你做馒头吃吧!”二十岁的山宇说。

我给他拿来了面粉,他卷起袖子,就在案板前认真地和起面来。

我很吃惊,在那个几乎全员贫困的年代里,山宇,山宇其实是个富二代,贵公子,可是,他居然会自己做馒头。

我没有说话,我就一直站在旁边看,看他是如何将山堆一样的面粉,终于变成一竹篮子滚圆的白馒头。

时隔二十年之久,我已经不记得当初的馒头是什么味道了,我却永远地记住了他——这个人们都齐口同声说他是个“坏孩子”的二十岁的山宇,是如何低着头认真地做馒头的样子,那样温柔,那样细致,那样一丝不苟。

后来,后来我问过他,你为什么要做馒头给我吃。他说,因为小时候,就是从玩沙子那时候,一直到高三,为了生活,父母常年奔波在外,又常年分离,他时常没有饭吃,就东家一顿西家一顿的,瞎凑合,他说他渴望着,他渴望他能有个妻子,有个安稳的家,能够顿顿按时按点,有饭吃。

父慈母爱的我,阖家温暖的我,年少无知的我,尚不能深刻理解一个人心灵的漂泊,只自顾自的还是做自己的小女孩,完全不懂得山宇,这个别人眼中的“坏孩子”,在那么早的时候性格中的期盼和温柔,以及在那温柔的背后所受的自童年时候就一层层逐渐蒙染厚重起来的风霜,和寒凉。

两个月后,我也到了金城。

第一次,也是山宇,他带着他的兄弟请我吃了一顿饭,他不自己吃饭,他低着头给我剥虾,我说我不敢吃,他就笑着自己吃了。第二次,在我没有钱吃饭的时候,他给我,送过一次钱。

仅此两次而已,而奇怪的是,和我接触的比他多的,却是那个当年被他祸害了的姑娘。

那个,在高三时候,就被全九中的人说得污浊不堪的姑娘,而她的污浊不堪,是来自那所谓山宇的祸害。

觉不觉得污浊不堪我不知道,我觉得她美,我觉得能被山宇看上,而情不自禁祸害她的她,是真的很美。

当穿着超级短裙的她低着头对我说话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爱和她说话,却愿意同样示她以微笑。

人们都说,我和她很像,一样的美丽,一样的灵性,只是,她妖艳而我素朴,她浮华而我贞静。

当她低着头对我说完话,手中挽着一个男孩子的胳膊从水挂庄桥头走过去的时候,二十三岁的小金对我说:“其实是个好姑娘,在一个同学突发疾病的时候,她捐款最多,而因为知道我家境紧促,所以每每同学聚会时候,我的那份费用,都是她主动帮我出的。”

“而且,为人很慷慨,只要是老乡一起去吃饭,付账的,总也是她。”

我无由地相信小金的话,不只是因为小金是个百分之百诚实的人。

那个姑娘,那个人们嘴里所说的那个妖艳而浮华的姑娘,我其实是知道她的美丽的容颜背后,那慈悲豁达的心肠的。

“只是,有些可惜,反反复复,把自己的身体淘腾坏了。”

小金这样叹气的时候,一缕斜阳恰好照在了她在路径拐弯处消失的小腿上,日光下,她的腿白皙的耀眼夺目,而金黄的令人头晕目眩。

时光婉转,山水腾挪,四年之后,四年之后的后来,我差点成了山宇的妻,可是,也终究没有成为山宇的妻,然而我却记得自从我离开金城之后又回到九中之后的,那一个无关紧要的下午。

“姐姐,我们要交资料费。”妹妹走进我的宿舍的时候,刚刚参加工作的我,门敞着,在洗碗。

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走进了我的房间的山宇,正好听到了这句话。

“要多少?”我一边擦手,一边问妹妹。

“四块五。”

山宇从怀中掏出了十块钱,递向妹妹,妹妹看着我,我看着山宇。

迟疑片刻,我对妹妹说:“就接了赵老师的钱,去交吧!”

妹妹走了,我继续洗碗,山宇坐在一旁,抽烟,就那样看着我洗碗,扫地。

“一只碗,涮这么多次啊?喜欢你活得这么洁净、精细。”

我没有说话,我的表情是漠然的。

我不明白我的默然的表情背后,它到底是什么?

是因为他就是那个被人一提及就指指点点的坏小孩?还是说,我对那些和我无有任何关联的往事的无法释怀,更加清晰一点的表达,或者,就是,我知道,他这一生唯一心爱的,怕是那个他所祸害过的姑娘,而我,在他的世界里,只是个永远的小女孩。

都只是模糊的猜测和直觉,总之,我没有成为山宇的妻。

然而,并没有成为他的妻这个确凿的事实,丝毫没有影响到我对他的尊重、看见、和懂得。

十五年后,一个很偶然的对话,从别人口中,我知道了山宇后来真正的妻,生了重病,而山宇,他一直在悉心照顾,不离不弃。

而他当初祸害过的那个姑娘,也顺利嫁了人,生了一个女儿,这就够了。

而在得知她有个女宝宝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其实一直在替她揪心,她会没有宝宝,还好,还好。

我感恩于时光和命运,没有太过惩罚一个人年轻时候的放纵,而以温柔之光回馈她永存心中的慈悲与豁达。

时光漫漫如水过,我们的身边,我们每个人的身边,都会走过无数个人,而这无数个人中间,总也会有那么几个,会成为人们眼中心中的“坏孩子”。

然而,你知不知道呢?那些世人眼中所谓的“坏孩子”,他们心中的对于生命、爱、安稳的渴望和希冀的火苗,其实比谁都热,更亮,也更持久,只要他们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就忘不了。

时光不经用,抬眼已半生,我,只是一个渴望光明和温暖的人。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流如水!有文学综合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公开出版发行,售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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