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对青灯 ‖ 窦小四

独  对  青  灯

作者:

窦小四

同心河两岸又一次蒹葭苍苍的时候,我茕茕孑立在有着五个方形石柱的同心桥上。

其实,这座横搁在阿阳城同心河上的小桥,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可是,我就愿意叫它“同心桥”。

人有时候会很执拗,就像一片树叶,一任狂风肆虐,却总也是不愿意服输、执拗的模样。

不愿意服输是因为生命也还青春,执拗是因为心中还有梦想。

可是,年过三十,我却越来越习惯于臣服。

臣服于天命,臣服于人道,臣服于自然,臣服于社会,臣服于身边过去发生过的,和正在发生的一切人和事。

黑格尔在他的《法哲学原理》第十一页和《小逻辑》第四十三页明确地表明了一个观点——存在即合理。

于是在一瞬间,我会觉得,是哲学教化了我,也点悟了我,可是,好像又不是。

说起读书的意义是什么,就有个妙喻,是说,从小到大,我们吃过很多食物大部分我们都不记得了,可是,随着岁月流逝,它们都变成了我们的骨,变成了我们的肉,成为我们今天生命的一部分。那么同样,岁月流逝,我们读过的书,大部分我们都会忘掉,可是,在无形中,我们读过的书,它们早已渗透到我们的生命中,成为了我们的气质和风骨的一部分。

那么,同理,我想说,岁月流逝,我们经历过的事,大部分,我们也都不记得了,可是,它们在有形无形中,早已渗透到我们的生命中,而成为我们的气质和风骨的一部分了。

我越来越确定的一点是,我越来越喜欢安静,越来越喜欢简单了。

也有感恩岁月馈赠的一部分,再也不必急急忙忙为了生计而奔波,再也不会因一时得失而情绪大起大落,再也不会朝思暮想想念一个人,再也不会怅怅然对往事无法释怀。

一切都是简约朴素的样子,风轻云淡吧,把所有的欲望、欢喜和苦难,一同消弭。

时光也曾深红浅绿,岁月也曾斜风细雨,一株,两株,一直到第九株吧,第九株青蒿真的也颓靡了姿势的时候,白雪就染上了头顶。

一个美人,对月独立,把那桩最痛的心事,用一卷雪帛沉降井底,那白绫素在水中,也淡在心里。

一个男子,扬眉剑出鞘,也曾气吞山河,也曾斩获英豪遍地,可是,在某一个日落黄昏的寂寥里,他却独自小酌痛饮,那个他一直想面对面谈一谈心事的人,怎么还没有来,一年,十年,四十年……,日月消沉,容颜也一并。

曾经妖娆妩媚的身体,绚丽得如同倾天而下的花瓣,粉色的荼蘼,漫天朔地,如今却也都寂寂然归于平静。

爱听故事的人,未必听得懂风声,而风声鹤唳里,搅缠过多少悲欢死生的密码,无法破译。

何必去破译呢?

一棵树,长着长着,也会与自己的阴影重合,何况人,那些你曾经很讨厌的话语,那些你曾经很不悦的面容,那些你曾经很不屑的人与物,只要你见到过,它们,它们终将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你的肉身,流入你的血液,嵌入你的骨头,从而成为你最初想摆脱,后来发现无法摆脱,最后却被你欣然认可的一部分。

承认自己的渺小,臣服于万事万物的诡谲和神奇,执着如我,温顺又如我。

点燃一盏风雨无伤的青灯,是夜,独对青灯,暮色已远,夜稠如墨。

忘了那明丽的桃林中腾跃的麋鹿,忘了那被锋利的镰刀割破的麦管,忘了那炽热的焰火一样的痴恋,忘了那青灰一样的离弃和背负,忘了那一只白鹭,在高远的晴空里高飞得俊美,也忘了那金色的神鸟,它曾经从遥远的国度给世人带来神启,包括你。

忘了时钟吧,它的寓言喑哑,它的步伐是起伏的秋风,把拙劣和幼稚,一同吹远,还有梦中,曾经以为,永远也无法割舍的容颜。

独对青灯,独对青灯我端坐在岁月幽暗的寂寥里,我不再等一束光会从天而降,亦或会信步而来。我坐在这里,禅定;我坐在这里,透明;我坐在这里,笃信;我坐在这里,悲悯;我坐在这里,分离又统一;我坐在这里,死亡又新生……

我坐在这里,我就是一束光。

不必再渴望什么,不必再祈求什么,不必再失落什么,自然也不必,再厌倦什么。一切都是旧的,一切也都是新的。

我不再渴望,不再渴望能有个什么“永相爱,不负此生”的谦谦君子,能与我对酌对饮,对月长啸,对塌而谈,对卧而眠。

一切有风无风的岁月,都没有区别。

把心事写给一颗枣树吧,写给它历经岁月粗粝如铁的树干吧。

万物有灵,物比人忠诚。

那饱人肚腹的粮食,那朗照人间的明月,那遮蔽寒凉的衣帛,那淅淅沥沥的细雨,那随着春天的第一声雷响,在枝头绽放的桃花——羞涩,还有那只待季节便随风而至的无尽的皑皑白雪,它们,是它们对每一个行走人间、生得俊美亦或平常的,资材天赋异禀亦或碌碌庸常的,幸福或者不幸的人,从来未曾区分的长相伴,不离不弃。

高矮胖瘦,穷富美丑,这是人间的话语和分介。最智慧的,从来只是默默,比如时光,比如空气,比如季节,比如流水,比如,生,和死。

独对青灯,我静坐在岁月不再奔腾、时光静止的流里,我有充裕的时间,静静地感受这一阙唱词“两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的神秘和美妙。宋人的时光里,有美,有哀愁,却远比日本的“物哀时代”更少了忧暗的灰色。

独对青灯,我绕开世事纷糜,我自开心眼,不再惘然嗟叹“觑凡尘,可怜身是此中人”。岁月如酒,我永远站立在明媚的枝头。

独对青灯,我深谙“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人生,是一门接受的艺术,也是一门自愿服输于失去的过程。舍弃吧,舍弃一切的怒念怨嗔,就当一封要寄给远方的信,由于信纸被雨淋落,不能写完。不能写完就不能写完,你想的那个人,你想要写信给他的那个人,或许在几十年岁月靡费之后,你才惊觉,他,也许并不是那么值得你当性命一样去深爱。

小鹿和松鼠,蹦跳过无人的大街,这纸片一样轻薄的肉身,和你我,并有什么区别,唯有尘埃,是永恒的统一。是,终有那一日,我们都将相聚,相汇在浩渺宇宙神奇的无法破译里。

烟熏的屋檐下,那两个人猜猜度度的细碎心事,是我们年少时候不懂珍惜的慷慨挥霍,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不再与你争吵……多少人,总也在失去的时候,才幡然悔悟不该当初狭小了气度,可是,可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如花萎地,所有的执念终将吞噬于岁月,所有的笑脸,忍辱负重者,十之八九,在无人的背后,你是否想到过,他也曾因痛彻心扉而泣泪横流。

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

没有什么回不去,只是一切都过去。

两斤白糖一条鱼,在煎煮时分,倘若被烫到,只需发出一个简单的元音“啊”,没有什么人打扰,也自不必去包扎伤口,自愈是岁月给人类万物的最大馈赠。

曾经也念及父亲的战绩,骄傲也心痛,勋章象征着辉煌,也意味着弹痕,然而,在一个不其然的早晨,已然年迈的父亲,目光迟暮,盯着一天白雪漫漫,衰老的模样,和无数个庸常的父亲,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手握镰刀的母亲,无数个在大地上耕耘过,或者依旧在耕耘着的母亲们,她们所追逐的,永远不是生命的翠绿,而是一地耀眼的金黄。粮食也好,人也罢,翠绿之后是金黄,金黄之后是衰败,衰败之后是死亡,死亡之后,是一切肉身,一切灵魂,终将归于尘埃。

月白色的衫子,桃树,正当年华的姑娘,那少年,那未曾开言的少年,那长布青衫的少年,他们,如今都去了哪里了呢?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过故事,他们的故事,最后到底是怎样一个结局呢?

无非爱与恨,无非聚散与离合,无非哭与笑,无非暗淡与明丽,也都并没有什么离奇。

那件我穿过的嫁衣,在岁月的淘洗里,也失了最初美艳的色泽;那只陪伴过我的白猫,早就没了踪影;还有那檐下,我曾跟着父亲,随着母亲,一同在天色还未明亮时分里,流着汗水耕耘过的锄头和铁犁,也早已失了光华……在看着它们,回想着这一切的时候,我与宿命妥协。

冷,是一点点从心底里积攒起来的,然后一直积攒,积攒,成霜,成尘,成雪,又成冰,终年不化。

独对青灯,看一只寒鸦从窗前飞过,飞过就飞过,不好奇它的过去,也不追问它的将来。至于,它有没有信笺捎来,我也并不关心,那是别人的事了。

敬往事一杯酒,不念过去,不问将来,浮累太多。

独对青灯,余生,我只断章取义。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有文学综合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公开出版发行,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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