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看台 | 朱道能: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朱道能
日暮时分,他终于赶到了村口。村口的小商店,早早亮起了灯光。有几个乡邻在说着闲话。见了他,都一脸热情地招呼着。
他立即放下大包小包,连连回应,一一敬烟。刚唠了几句,爹来了。
“回了。”爹的话,永远是那么简明。然后就去提地上的行李。
有人对他说:“你爹都来瞄几趟了。”也有人对他爹说:“养儿不要多,一个顶十个呀。老哥好福气哟!”
爹拿眼去瞅儿子,嘿嘿地笑。
回到家,把脸一洗,娘已经把七大碟八大碗摆上了桌子。
娘的话比菜还多。
“狗啊,路上受累了吧?”狗是他的小名。
“冰冰的胃病好点了吗?”冰冰是他的妻子。
“蛋蛋长高了吗?”她总叫孙子“蛋蛋。”
在娘俩说话间,爹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来。
一看这酒,他愣了一下。去年春节前,妻子在单位分了8瓶抵债的高档白酒。本想给领导拜年时掂去了2瓶,可一看领导摆满洋酒的酒柜,就打消了这个主意。后来这酒,就送了岳父2瓶,客户4瓶,朋友来家喝了一瓶,余下这一瓶,回老家时塞进了提包,他想让一辈子只喝两块五一斤土烧的父亲,也尝尝这百元佳酿的滋味。
娘说:“这酒你爹稀罕着哩,过生日时都舍不得拿出来喝一口。”
爹打开酒盖,先给他倒满。然后给自己满上端起来,和儿子轻轻一碰,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他心头一热,为不苟言笑的父亲,和儿子这尽在不言中的一碰。
于是,他也一饮而尽。
娘嗔怪道:“瞧你爷俩,慢点喝,跟谁抢呀?吃菜、吃菜……”
就这样杯来盏去,一瓶酒很快去了大半。
他说:“爹,你少喝点。”
娘说:“老头子,你身体不好,就别逞能了。”
爹说:“没事。”
又是一杯。
酒见底了,爹也醉了。
他扶起爹,爹的头就软软地靠在他肩上。这一刻,他才突然发现,儿时印象中无所不能的父亲,竟然如此的瘦小羸弱!
他几乎是搂抱着把爹放在了床上。爹的手还一直抓着他的胳膊,嘴里还含糊不清地絮语着。他拉过被子,把爹的手轻轻塞进被窝。
出来时,娘已经收拾好饭桌。
有杯茶,热气腾腾地等着他。
娘说:“你爹是高兴啦。”
他点点头。
“你爹是高兴啦”娘又重复了一遍,“你们寄回来的纸片片,可给你爹长脸了……”
纸片片?他愣住了。
娘说:“就是那、那啥……”便转身进屋,拿出一个包来。解了一层又一层,露出的——是一张明信片。
他想起来了,那是春节前,儿子从学校带回几张学校发的明信片,说是要完成“感恩”的家庭作业。
儿子问他:“爸爸,爷爷家的地址是什么?”
他说:“算了吧,你爷奶都不识字,寄回去了也没有用。”
儿子说:“不嘛,老师说一定要寄的。”
于是,他就替儿子写地址。在写“溮河村”时,还一时想不起“溮”字是不是应该有个三点水。有多少年没有给父母写信了呢?仔细想想,应该追溯到上大学的时候了。
他看儿子一笔一画地写道:“祝爷爷奶奶春节愉快,身体健康!”
他见下面还有大片空白,就提笔续了一句:“祝爹妈笑口常开,健康长寿!”
儿子见了,又拿起笔递给妻子:“妈妈,你也写一句吧。”
于是,妻子也写了一句。
然后,儿子交到学校,统一寄发了。
如果不提起,他早已忘记了这张“纸片片”了。
他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却烫得直吐舌头。
娘还在说:“这张纸片片,邮递员就送在村口商店里。好多人都看了,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子孝顺,孙子乖巧,媳妇也懂得礼数。”
“你爹才没有出息呢,跟俺一样,是个大字不识的睁眼瞎儿。他却没事捧着这个纸片片,左瞅瞅右瞄瞄的……”
说着,娘就笑出了声。
他也跟着笑,肌肉却有些僵硬。
“前几天,你爹还说哩。掰个指头算一算,冰冰有五年没回了,蛋蛋也有三年没回了。”
娘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他立即道:“原来是准备回的,冰冰单位要临时值班,孩子也要上补习班……”说这话时,他感觉脸在发烫。
娘也立即说:“晓得,俺跟你爹都晓得。你爹还说了,你以后也不要年年回了。爹妈知道你们在城里的难处,喝口凉水都要花钱买。回来一趟,这七大姑八大姨的,你不容易啊狗……”
说到这里,娘的眼圈突然红了:“你爹妈没有啥本事,出门在外都靠你自个勤扒苦做的——以后逢年过节,给俺们寄个纸片片啥的就行了。省俩钱儿,好给俺的蛋蛋上大学。”
他鼻子一酸,说:“娘,你别这样说。”顿了顿,他又大声道:“跟俺爹说,明年,明年我们全家一定回来!”
里屋,爹的鼾声正响。
朱道能,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孝感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槐荫文学》小说栏目主持人。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小说选刊》《读者》《青年文摘》《故事会》《人民文摘》《特别关注》《北京日报》《羊城晚报》等报刊。有百余篇(次)入选各类选刊和选本,有十余篇小小说,被全国多地选为中高考语文试卷阅读题。已出版小说集《一路向北》《第三只眼》两部。
第 三十五 期